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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衰老


还是姚老爷子先沉不住气了,杜蘅一页一页地翻着书,看上去是淡定自若的,姚老爷子手边的茶也喝不下去,他拍了拍桌子,又想端起做长辈的架子,刚挺起胸膛又怂了下去“杜大人,我知道你那心里头不痛快,你要做什么,我老了,我也是看不透了,还希望你能念在颂儿与你相识一场,也处处为你思量……一切,一切都应仔细考虑。”

        姚老爷并没有猜透杜蘅的意图,他只是在睡梦中想明白了这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看到了杜蘅的屋子里亮着灯,所有的家具摆设都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他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屋子里昏暗不堪,隔着微弱的灯光,姚老爷看见瓶里供着的一束己经彻底枯萎了的吊兰刚刚生了新芽,乌黑萎靡的一束斜在瓶里,滴落下气味不明的粘稠汁液。可那个芽芽却是嫩绿的,姚老爷子见她不说话,心也被揪了起来,他活了大半辈子了,如果真的要拼,他还是能为自己的子孙拼一把的。

        “姚老伯伯多虑了。”杜蘅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对于书页上的内容是半分没记住,她心中有些发冷“晚辈刚才看的书中提到了一句“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晚辈知道您是做父亲的,也是急切才求到了晚辈这儿,晚辈与姚颂交好,自然也是盼着他能好,熹微小儿也是称我一声姨母,这个您大可放心。”这话也算是给姚老爷子下了一剂定心丸。

        姚老爷子也算是在官场驰骋过的人,他忽然明白了这话里的另一层含义——父兄,为兄者如父,为姊者如母。杜蘅又拿起了书,把书目翻到了第一页,姚老爷瞪大了眼睛,嘴里嘟囔着一些话“你是说忠勇公的死……”

        话声戛然而止,绿鹊进来的时候看见姚老爷子失魂落魄地,她手中捏了一封密信,特意绕过了苏子衍住的屋子抄着小路回来,外面扑棱的鸟儿已经飞走了,或许姚颂自己都不知道这府中还有道小小的暗门,可通过些狗和娇小的女人。

        “咱们的厨子可还在厨房待着呢?”这道小门在杂草丛生地菜地后面,也是今日的厨子听姚府的下人说起,这才把这事报给了绿鹊,与远在京城边角的杜伽,春生手脚麻利,又有寸心的协助,消息来的自然是快。

        “是,一直都在,姚大人似乎是很认同姑娘的做法,一直对此称快,倒是苏大人……”绿鹊闭口不谈了,杜蘅做的事没有打算瞒着苏子衍,更何况以苏子衍的能力,杜蘅也相信他能看出她的计策,绿鹊有些狐疑地盯着杜蘅的脸。

        信件被包得极小,她有些着急地用一旁的夹子把信件展开放在蜡烛上镣烤一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跳动的火焰“收起你那探究的目光,不必去管苏大人那边,若是今夜的事苏大人来问,不去理就是。”白纸渐渐显出字迹来。

        信件用密密麻麻地小字写满,这是杜伽的字迹,杜蘅借着火光,把信件举到眼前,已经很清楚了,她们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她们都怀疑是流萤,不对,事情生的怪异,流萤来之前就发生了怪事,她们的一举一动好像都被太后掌握在手心中。

        杜蘅看着手中的信笺,扔到了蜡烛上,纸片随风飘摇,连带着火也飘飘,绿鹊有些担心的扑上前,用手心把纸片上的余火灭了,手心也红肿一片,只能看明白一些小字——两位阿姊,皆失其弟。这话让人有些云里雾里的,杜蘅却很明白了。

        “你说这世间竟然有这样好笑的道理,绿鹊,看来以后咱们这位姚夫人要改名字了。”杜蘅笑着笑着,眼角溢出了些泪珠,信笺上交代赵洧吟原名赵雪,一直养在太后膝下,还有个弟弟名曰赵雨。想必太后也就是以此,来控制着赵洧吟了,这次的事更是太后直接透露给她,死的那名男子,也正是赵洧吟许久不见得弟弟。

        “可是姑娘,奴才有一事不明白,姚大人娶妻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么?咱们的到的消息是全然真的?”绿鹊脸上红扑扑的,炭火烧的旺盛,如同她眼中燃烧的火焰。

        “自然一切都是太后的授意。”杜蘅恨赵洧吟么?自然是恨的。可这一切都是太后的主导,赵洧吟也只是个棋子而已,她有用时,太后把她放在心上保护的好好的。等人成了一颗弃子,也就不需要再多做保护,而且看着情人知己之间互相残杀这该是多么快活。杜蘅掩着面,泪水又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她猛烈地咳嗽。

        绿鹊端了两杯热茶想请她喝下,却被杜蘅拒绝“去拿酒来,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该喝一盅才是。”杜蘅觉得自己是被火盆中袅袅升起的炊烟呛到了,她挤了挤泪水,向后一仰,跌到了地下“不碍事,不碍事,快去热两盅酒,咱们该痛快一场。”杜蘅的泪布满了满脸,自从杜晋下葬后,她就没有这么失态过,这情形有些把绿鹊吓到了。

        果然是春天了,天色已经有些发白,杜蘅的眼下有一片乌青,绿鹊并未按他的话去取了酒,而是服侍她躺下,主仆二人就这样对着,或是坐,或是躺,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到了天亮,眼眶发烫发痛也不管。

        姚府满月酒期间主人中了毒这件事还是被传了出去,苏子衍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头痛,这府中有许多扇门,也有许多张嘴,许多个人,就是关也关不完。姚颂的手一顿,连拿着的勺子也丢了在地上,碎了一地,整个人颤抖着。正值大丧,皇帝允许他告假,也无非是借着这场满月酒好好冲一冲这些天的晦气,可如今可该怎么交代。

        “外面怎么说的?”

        买菜回来的小厮瑟瑟发抖,他想起街上百姓的指指点点有些惊恐“外面,外面都说,是生年不详,皇上太过年幼,镇不住满国上下的气运,才让忠心的大臣横死,才让年幼的小儿长不大。”

        苏子衍原本静静听着,听到此处,唯见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大海中狂湃的浪涛,骇然起伏:“什么?”他攥紧了拳头,百姓之间竟然再传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这是让他没想到的。

        “什么?荒唐,不过是老人年老生病就是了,哪里和国体国运有关,真是荒唐,你,带些府兵去看看到底是谁长了这样一张嘴。”姚颂忍不住打个冷颤,他咬紧了牙关,嗓音愈加凄厉难耐。

        苏子衍直直地盯着姚颂,拦住了要下去的下人“不可,今日接着操办小公子的满月宴,把那些文人墨客,还有一些官场中的全都请来,若是有看热闹的百姓,就把他们请进府来,好好款待,必定让他们好好看见姚老爷坐在高堂。”看人下去才迫近姚颂说到“你这样自乱阵脚,岂不是不打自招?这谣言并不是今日起的,皇上也早已经知道,这几日朝中无事,你不如告假在家,也可全你一番孝子心情。”

        苏子衍不再过多解释,谣言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就算不是真的,也会变成真的。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杜蘅询问一下,杜蘅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样子,在房间里侍弄着花草,眼下的乌青让苏子衍觉得她并非毫无所动,苏子衍微微喘着气,杜蘅很是淡然“怎么了,这样慌里慌张的。”

        “杜蘅,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苏子衍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他在心里已经把一切都化成了肯定,却偏偏不死心地想要跑一遭来问问杜蘅,他有些激动地抓住杜蘅的胳膊“外面……外面都在传皇上与礼韫的事,你知道是不是?”

        苏子衍突然觉得他似乎没那么懂杜蘅了,以前的杜蘅知情识趣,懂得见好就收,从不与人为难,就算是别人来犯,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做法;可今日她却如疯了般,咬死了不肯放手。杜蘅也不管他,用剪子减掉兰草干枯的叶子。

        “你到现在才知道,我怎么会提前知道,我自然是没有这个预知能力的。”兰草剪断的地方有一股浓稠的液体,沾在剪刀上,杜蘅用手帕擦过,专心地侍弄花草“姚伯伯怎么样了?身体可好多了吗?你不去处理这些事,反而来找我了?”

        “杜蘅,你听我说。”苏子衍扳过杜蘅的肩膀,迫使杜蘅面对自己,从萱草上回过神来“杜蘅,我不希望你后悔,如今你做的这些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过问,可你自己呢,你真的愿意去做这些肮脏事么?”

        杜蘅拍开苏子衍的手“你抓疼我的肩膀了,如果什么都不做,我才真的会悔之晚矣,更何况我只是添了一把柴,这事并不是我自己做的。”杜蘅站的腿发软,缓缓走到一旁的椅子旁坐下,她用手在桌子上蹭了蹭,经有一层薄薄的灰。

        杜蘅明白,苏子衍是关心则乱。无论是她还是姚颂,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地步。这也是杜蘅不愿意把苏子衍卷进来的原因,杜蘅住的屋子离着主院比较远,她抬手到苏子衍面前“我竟然不知道,待客是要用积灰的桌子与屋子的。”

        赵洧吟安排这件屋子的时候,或是出于心虚,或是出于惊恐,才特意把杜蘅安排了远些,杜蘅也乐得清闲,无人来管她这个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的闲事。苏子衍怔怔地看着,接下来杜蘅的话才真正让他惊讶。

        “如果我说,不仅是愈之,还有夫子呢?”杜蘅昨夜回顾着认识赵洧吟之后的事情,要说与她待的时间较长的,还要是何夫子。杜蘅左思右想不明白何老在临死前为什么要说一句让她原谅别人的话,还是绿鹊来为他添置棉被的时候,提了一嘴,“姑娘,不要埋怨自己,都是命吧。”杜蘅才想通。

        “你说什么?”苏子衍也有些惊讶,自从苏父死后,一直都是何老在暗中地接济他,供他读书认字,让他习武从仕,杜蘅敢这么说一定是得到了确切的证据。

        “那时候,咱们都去了北边,没有人可以照看先生,自然也没有人能够照看赵氏。”杜蘅人吐出口气,没有着急回答她,反而坐下来,吩咐了绿鹊倒茶。苏子衍也坐了下来,藏在袖中的手指摩挲着,掩饰着心里的不平静。

        “或许,我不应该叫她赵氏,叫她为赵雪才更加得体。”杜蘅喃喃一句“人是可以豁出去的,我猜测大约是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姚颂或者是姚涵的人,让她选择毒死了先生。”何老死去的时候,是安详而宁静的,没有带着一丝怨恨,她一开始以为何老的话是宽慰,现在再想才觉得是嘱咐。

        苏子衍又忆起那年的冬天,想到那些个失去的人。他微微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地应道:“你是说太后?”随即猛地抬眼看对面的人,看到杜蘅没什么波澜的神色。

        杜蘅点点头“昨日,我让杜伽去查了查赵氏的身世,她还有一个弟弟,况且你不觉得姚家的鸽子越来越少了吗,再者,就连夫子临终前的话都不像遗言了。”

        若说刚才苏子衍的神色只是吃惊,那么现在他看过来的视线就带了些逼人的温度了。

        杜蘅接着道“更何况赵氏一直养在太后膝下,就算没有这些,这重合养育之恩又该如何回报呢。”杜蘅有自己的打算,她已经把事情完完全全地交代完,她的神情有些悔恨“我们早该注意到这一点。”苏子衍的神色已经变了许多。

        “好,我知道了”何老对于苏子衍来说就是如父如母一般的存在,他的袖子下暗暗攥拳“这件事儿,我会去查的,你放心。只是一切只当冤有头债有主,你都要有分寸,也莫要太过心急了,细水长流,一切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苏子衍抬眼看过来,眼中是微微复杂的担忧和一点点怜悯,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能说出口。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站在台阶上的杜蘅一眼,轻轻叫了一下她的名字。“杜蘅,愈之与先生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在此之前,你应该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要让自己懊悔就是,未来的路还长”

        苏子衍刚才捏杜蘅的肩膀的时候,已经知道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太瘦了,如同一副骨头架子,没有一丝皮肉附着。

        杜蘅怔怔看过去,略微苍白的面庞忽而涌回一点点暖色。她勉力勾了下唇角,开口:“衍之,谢谢你。”苏子衍的话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懂他更深一层的意思,可她现在满心满意都被仇恨占据,根本无暇为自己打算。更何况,像他这样,是否还会有未来还是两种说法,她之前应了先帝的话,恐怕也要做不到了。

        她已经做好了与真凶玉石俱焚的全部算,也因此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天不怕如她,曾经也尚有自己的执念,但如今她俱已抛开。如今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无畏。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给所有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杜蘅对着苏子衍离去的背影遥遥一拜,衍之,这辈子欠你的恩和情只有下辈子再报了。杜蘅双手合十,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本佛经,她诚心为苏子衍祈福,下辈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给他。

        “姑娘,起来吧,苏大人已经走远了。”绿鹊搀扶着杜蘅的胳膊,天知道她有多么羡慕杜蘅与苏子衍这一番感情呢,人活着才是最大的盼头,可是心死了,就没有什么活着不活着得了“姑娘,地上凉,您起来吧,吃点东西吧。”

        “好。”杜蘅觉得有些风沙迷了自己的眼,她用力揉了揉,绿鹊的手艺一向不错,雪白的梨汤散发着热气,清爽可口,上面呢飘了几个枸杞“你一会儿去给姚夫人也送一份梨汤,这些日子操持着姚家的家业和宴席必定是累坏了。”

        杜蘅用勺子在碗中不停的搅动,这些日子,她是多么的如鱼得水,杜蘅心里既庆幸,又为自己感到惭愧。如果先生和愈之还在,看到这样的她,看到这样的上,是一定会感到失望的吧。午夜梦回,她自己也会被日渐变了的自己感到悲凉。

        她从没有想过,或许这样的勾心斗角才是最适合她的地方,杜蘅在绿鹊出门前,从妆台上拿了一个玉坠子,是雨滴的形状“一会儿你就出去看看,若是那乞讨的姐弟还在街上,就邀请姚夫人与我一同外出逛逛,只说为熹微小儿买些可人的衣裳就好。”

        杜蘅解下自己发髻上的钗环,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竟然开始慢慢长出了细纹,变老是人之常情,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杜蘅从自己的发丝里挑出一根白发,狠狠揪断,然后把它扔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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