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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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找到的江墨,她当时凭着记忆找到了江墨教练楼下,爬着步梯上楼一户一户敲门,最后在16楼找到了他。
当她复述出江灿的话,少年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惶。
教练开车送他们去机场,窗外黑云暗沉,北风漫卷,雪粒冷飕飕扫着玻璃,如同敲在他们心头。
陈嘉握紧江墨的手,希望他像往常那样和自己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可他只是颤抖,牙齿格格地响,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陈嘉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墨,他的冷静和自信完全消失了,如同森林里失怙的幼兽。她害怕地抱住他,眼泪簌簌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进机场取到票,候机时间快到,优雅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登机信息。
来不及告别,江墨背着书包往前走,料峭的背影即将融入人海。
这一刻,陈嘉心中生出可怕的预感。
她忽然跑上前,用尽力气喊:“江墨——”
隔着登机口,少年回头,视线似越过千山万水,最终凝照在她脸上,陈嘉望着他的眼睛,嗓子发涩。
“你别怕,爷爷不会有事的。”
陈嘉忽然发现,生活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美好。
比如江墨爷爷突发的心脏病。
又比如江墨尽管搭上离广州最近的飞机,还是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的遗憾。
江爷爷去世当天,消息传到设计院,陈嘉爸爸作为老下属,跟领导连夜坐火车去广州慰问,第三天凌晨才回。
陈嘉听到动静,趿着棉拖出来,急切地问:“爸爸看到江墨了吗,他现在好不好?”
“江墨很好。”
爸爸摸了摸陈嘉柔顺的长发,催她去睡觉。
妈妈挂起羽绒服,端来一杯温水,“都忙完了吧?”
“完了。”
爸爸疲惫地取下眼镜,“今天清晨出殡,上山的时候江嵊赶到了。”
“出去这些年,父亲死了才回。”
妈妈唏嘘,又问:“楚韵呢?”
楚韵是江墨的妈妈,原音乐学院的舞蹈教师,当年和江嵊离婚后,独自去了北京。
“楚韵带了个男孩给江主任磕头,是她和后面丈夫生的,快一岁了。”
父母讨论的事情已经超出陈嘉的认知范畴,她坐在一旁,乖乖听着。
“楚韵有没有讲江墨由谁照顾?”妈妈沉默半晌,忽然问。
陈嘉紧张地竖起耳朵。
“具体没说,不过她可能照顾不了。江嵊就更不用说,他这几年在德国攻项目,不可能带着江墨。好在他们两个经济条件好,可以花钱请保姆。”
“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认为钱能解决一切?”
妈妈有些生气:“孩子从小扔给老人不管,老人走了又指望保姆,既然养不了当初为什么要生?”
“好好的你倒气上了。”爸爸哭笑不得。
“我可怜江墨,那么优秀的孩子,长得又好,搁谁家不当宝贝,江嵊跟楚韵就舍得撒手!”
陈嘉忽然插言:“妈妈我们可以照顾江墨,让他上来吃饭啊,只是多双筷子而已。”
妈妈一愣,正色告诉陈嘉:“嘉嘉,我知道你跟江墨要好,但这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江墨还没成年,法律上必须跟着直系亲属。”
陈嘉傻眼,“那该怎么办呢?楚韵阿姨和江叔叔都不要江墨,难道他高中就要一个人住校?”
妈妈与爸爸对视一眼,含糊道:“这个……爸爸妈妈也不清楚。”
那天过后,寒潮忽降,天越发冷了。
陈嘉看着窗外阴云,每日忧心忡忡,一点过年的心情都没有。
江灿家的座机陈嘉打过好多次,开始没有人接,后来接通了,有时是江灿,有时是江灿妈妈,只不过每次江墨都不在,听不了她的电话。
陈嘉不死心,继续往广州打,后来因为方羽的话,才渐渐不打了。
因为方羽跟她讲江墨现在心情肯定很糟,等他好些时,会主动联系他们。
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不过陈嘉对此很悲观。
她觉得如果把自己换成江墨,可能这辈子都好不起来了。
唯一的爷爷去世了,以后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光是想想就难过得要命。
江墨怎么可能像爸爸说的“很好”。
明明是很不好才对。
大人们以为她傻,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距离除夕只有两天时,陈嘉终于等到了广州的来电。
她丢开小玉,慌乱接起话筒。
“喂,墨墨……”
对面轻轻“嗯”了一声。
真的是江墨。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嘉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墨墨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联系,知不知道我跟方羽都快担心死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陈嘉揉了下眼睛,带着鼻音说:“墨墨我妈妈昨天开油锅,炸了你最爱吃的藕圆藕夹,说等你回来一起吃。”
“小玉的营养膏吃完了,最近毛掉得好厉害,吸尘器根本吸不干净。”
“墨墨你给我布置的数学题我全都写了,就是没答案对,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给我讲题啊?”
陈嘉攥着话筒,颠三倒四讲着没头没尾的事。
安慰的话明明在她在心里存了好久,可是她一句都不想说。
江墨静静听她讲完,良久,低沉地问:“嘉嘉,你能不能帮我收拾东西?”
陈嘉顿时懵了,“江墨……”
“我以后……不回武汉了。”
少年的声音在电话里好失真,陈嘉脑子发蒙,告诉自己刚才肯定听错了。
她焦虑地扯着电话线,她还要再问他一遍,忽然听到对面说:“嘉嘉,对不起。”
陈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千里之外的广州,江墨安静地站在玄关,头低垂,五官笼罩在阴影里。
江灿走来,拾起滚落地上的话筒,担忧地问:“哥你没事吧?”
江墨抬头,望着眼前与自己眉眼肖似却更加明亮的少年,“我没事。”
江灿松口气,“你告诉嘉嘉姐姐你要离开武汉了?”
“嗯。”
“她说什么了没?”
江墨顿一下,“没说什么。”
江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小学三年级时……”
江墨疑惑转身,听见江灿笑着说:“小学三年级爸爸接你来广州过暑假,嘉嘉姐姐追着我们的车哭了一路,回去缠着安安姨给她买火车票,说要来广州找你。”
江墨淡白的唇几不可见地颤了下,“江灿,我先回房了。”
江灿知道他这些天一直没休息好,点头,“哥你好好睡一觉,晚饭我再叫你。”
推开门,房间温暖如春,就连阳光也带着热烈的南国气息。
江墨眯起刺痛的眼,走过去拉上遮光窗帘,整个人陷入黑暗。
这段时间,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他每天睡不到2小时,身体的疲倦已然到了极限,却仍然无法自然入眠。
躺在床上,江墨向着前方伸出手掌。
他视觉的世界已经消灭,听觉的世界只剩他自己的呼吸。
从枕下摸出安眠药,抠出一粒干咽下去,江墨强迫自己闭眼。
晚上7点,江灿进来叫他。
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客家菜,是婶婶领着江灿家的保姆一起做的。
江嵊在广州办完公事,连夜将连夜乘飞机回德国,江灿一家给他践行。
江嵊是个寡言的人,这些年一心扑在科研上,和家人交流甚少。但看着长成英俊少年的儿子,心中难掩喜悦,话便比平时多些。
“想好读哪所大学没?”江嵊问儿子。
“还没有。”江墨慢慢吃菜,表情淡淡的。
江嵊给他夹了一大筷沾了芥末的生鱼脍,“如果不去北大,普林斯顿和巴黎高师可以考虑,爸爸同学在普林斯顿数学系做教授,如果你能拿到imo名次,直博没问题。”
“大哥,现在考虑大学太早了吧,小墨初中还没毕业呢。”婶婶有些舍不得江墨出国。
叔叔笑着说:“你不懂,大哥是想小墨早点接班,不过等小墨博士毕业,大哥项目早攻下来了。”
说话间,白酒喝完,叔叔见江嵊心情不错,又开了一坛上好的花雕,给每人斟满。
江灿站起来向大伯敬酒,江墨吃了生鱼片,胃中绞痛,起身去阳台。
窗外月色暗淡,远处是青溶溶的树影,几点疏星掩映其中。
江墨望着天空,握住栏杆的指节泛白。
自始至终,江嵊没有提过一句爷爷。一个字都没有。
对养育了他二十多年,又自愿放弃退休生活继续照顾孙辈的父亲,江嵊没有感激,更没有愧疚。
在他的世界里,无论是谁,都应该无条件为他的理想事业让路。他甚至不问自己一句,就理所当然想要决定他的未来。
江嵊他凭什么?
新买的手机在兜里震动,江墨掏出,是妈妈打来的。
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
“小墨,学校那边已经谈妥了,四中的校长非常欢迎你过去,不过他们教练还是想提前测试下你水平,试卷我传到邮箱,上面附了联系方式。”
“嗯,我知道了。”
“你爸爸是今天的飞机吧,记得送送,下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我不想去。”江墨忽然说。
“小墨?”楚韵诧异。
江墨冷漠地说:“我说我不想送他,你还有别的事吗?”
温和的儿子忽然变得尖锐,楚韵难以适从。
不过她只停顿几秒,很快恢复如常:“没什么别的事,明天下午妈妈过来接你,你提前把东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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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在三楼愣了好久,最后想起去找方羽。
原来方羽在她之前就得到了消息,江墨的第一通电话打给了他。
“陈嘉这是没办法的事,江墨在这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去北京是最好的选择。”
方羽脸色难看,人却格外冷静,但陈嘉根本无法接受。
“北京又不是江墨的家,楚韵阿姨刚生了弟弟,根本没时间管他。”
“不管怎样那是他妈妈,你有父母亲人陪着,考虑过江墨一个人生活的感受吗?”
“江墨才不是一个人,我可以搬三楼陪他住。”陈嘉一脸倔强。
方羽被她气乐了:“陈嘉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连自己衣服都洗不干净,你觉得你能代替江墨妈妈?”
陈嘉哭起来:“我不管,反正我不要江墨去北京。”
方羽冷笑:“不去北京他可以住他叔叔家,反正江墨不可能留在武汉,你趁早死心。”
两人不欢而散。
晚上,楚韵特意跟陈嘉妈妈联系,请她帮江墨收拾东西,其他的不用管,主要是那些奖牌和证书,去新学校报到要用。她一个朋友明天途径武汉,可以顺路带走。
陈嘉妈妈满口答应,她告诉陈嘉不用再担心江墨,江墨以后会跟着妈妈过。
他的高中也定好了,是比师大附高更好的海淀四中,江墨以后前途光明,会给整个研究院小区争光。
妈妈忙着为除夕做准备,边说边擦桌子,她看不见陈嘉难过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陈嘉从来就不在意江墨学校有多好,以后会多么厉害,她只想他们几个每天在一起开开心心,永远不要分开。
现在江墨要走了,她的世界被打破了。
破了好大好大一个洞,再也补不上。
下到三楼,陈嘉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
走进熟悉的房间,她控制自己,尽量不去回想。
成摞的讲义和习题被捆好,堆在门边。
玻璃橱里的奖杯奖牌也取出来,一只只放进江墨的深蓝色的拉杆箱。
这些东西承载了江墨的汗水与梦想,伴随他度过一个个日夜,如今他们将跟随主人,一起去向千里之外。
陈嘉走向窗台,轻轻拿起相框。
照片里,小时候的她梳着羊角辫,穿着向日葵颜色的连衣裙,被两个男孩拥在中间。
三个小朋友对着镜头露出牙齿,仰起灿烂笑脸。
泪水滴落在照片上,模糊了视线,陈嘉笨拙地拿手指揩干,最后将相框倒扣在奖牌上,拉上拉链,然后走到床边躺倒。
小玉跳了上来,热热的身子盘上她的脖子。
陈嘉脑袋一偏,忽然磕到一角硬物。
掀开枕头,一本黑色笔记本静静躺在那里。
这是……江墨的东西?
她之前好像从未见过。
踟蹰片刻,陈嘉将它翻开。
扉页纸张泛黄,稚嫩的墨蓝色钢笔写着江墨的名字,是他幼时的笔迹。
陈嘉一页页念着,脸色渐渐变了。
“嘉嘉喜欢白娘子。”
“嘉嘉爱喝珍珠奶茶,方羽火锅不吃香菜。”
“五月三日,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嘉嘉哭了。”
“方羽脚踝受伤,致电妈妈寄黄道益活络油。”
“……”
每页寥寥几句,简单明了,是江墨惯常的风格。
陈嘉知道江墨记忆力超群,从来没有写笔记的习惯。
若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她根本不可能相信,像他这种理性内敛的人,竟会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用本子细细记录,藏在床头。
翻至最后一页。
陈嘉看到“跨年,和陈嘉一起”几个字时,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颤抖着,抱着笔记本冲出楼道,寒风吹得她脸颊冰冷,怀里却像揣着一团火。
敲开方羽家的门,在方妈妈诧异的目光中,陈嘉爬上方羽的床,一屁股坐上去。
“方羽你快起来别睡了。”头发落在少年脖子上,陈嘉双手撑住方羽的枕头。
宿夜未眠的方羽陡然被人压醒,差点气疯:“大晚上你他妈有病……”
“陈嘉?”眼睛对上女孩放大的脸,方羽忽然愣了。
陈嘉来不及跟他解释,揪住他的睡衣领,“方羽你有多少钱全部借我,我现在要去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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