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10章

        感业寺离淮都县甚远，位处扬州城北面。先前宋嘉元派人去找的院子就在临清学馆附近，离这感业寺倒是不远。

        马车缓缓停在了山脚，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宋嘉元下了车，抬眼朝高处望去。

        几座寺庙在云烟雾照中肃穆地矗立着，脚下与层层阶梯相连，似是天上的神仙们都知众生疾苦，才朝人间递下了天梯。

        阶梯上人来人往，远远看去却是一个个会动的小黑点。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这感业寺人这么多？”宋嘉元开口问道。

        梅香上前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感业寺在扬州城极有名，听说这寺里雄安殿内的佛祖有灵，但凡是诚心来此祷告的，都会被殿内的佛祖听到。所以这感业寺的香火从未断过，来朝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宋嘉元心下了然，便道：“一会儿我们也来此拜拜吧。”

        前世她是不信这些的，但自她重生后，心中却是有了敬畏。

        宋嘉元吩咐梅香梅竹二人留在此地，随后便带着秋月绕过阶梯，从一条小径上了山。山中多雨水，地上皆是潮湿泥泞，也才一会儿，宋嘉元缎子鞋上便粘了不少泥。越往上走，湿寒的气息越是深重。

        宋嘉元走了许久，才在一座古朴的庙前停了下来。这座庙与感业寺相邻，路却不通，想进此庙必须得走林中的这条小径。这也是父亲先前告诉她的。

        寺庙顶上的牌匾都已落了灰，大门的黑漆也已剥落，与高大雄伟的感业寺相比，这座庙宇看上去孤零零的，甚至有几分荒凉。

        宋嘉元叩响了门，过了许久才出来了一名身着宽袖大袍的尼姑。

        尼姑看到她却是一愣，似是没想到会有人造访此处。

        宋嘉元说明了来意，那尼姑便带着她们进了门。

        庙内十分干净雅致，倒不像屋外那般无人打理。尼姑引着她们往里走去，一路上人影寥寥，寂静无声。没一会儿，三人到了一座小院的门口。

        “施主请便。”尼姑虚指了指院内东面的屋子，行了礼便离开了。

        宋嘉元吩咐秋月在外头等着，胸口却剧烈地跳动着，攥着帕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从外头看去，那间屋子并不算简陋，旁侧还有两间耳房。房门外栽种着两片绿油油的菜地，一朵刚开了花的月季在菜地中尤为显眼。

        和方才外头的寂寥倒是极为不同，看上去鲜活又有人气儿。

        宋嘉元缓缓走到了门前，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和那人分明只有一墙之隔了，她却犹豫了。宋嘉元曾千百次地哭着求父亲，想要见她一面，最终都在父亲的劝阻下不了了之。

        如今她长大了，父亲不拦着她了，她却犹豫了。她若见了那人，该说些什么呢？该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还是装作与她毫不相识？

        门突然从里面打了开，宋嘉元心口一窒，就这样直直地和走出来的那人碰了面。

        却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两岁时那人便进了寺庙，在此处应是多年了，宋嘉元觉得那人应当是清瘦的、冷冽的，可眼前这尼姑却是身材有些圆润，面容也十分和蔼。

        但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眸子骗不了她。宋嘉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那人却似乎并未认出她，只淡淡地看着她。

        “施主前来所为何事？”她浅浅地笑着，眼角的几条细纹也显了出来。

        宋嘉元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应该被她称之为母亲的人，试图在那人身上寻找出一点点负罪感，但她失败了。

        只一瞬，她的呼吸突然开始变得急促，双腿也开始发软，只得匆匆道了句无事，跌跌撞撞地朝院门走去了。

        她怎过得这般好？宋嘉元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那人应当是倍受煎熬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过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为何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可她却先忘了，将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宋嘉元快步走出寺庙，扶着外头的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缓了过来。

        寺庙内，净若大师合上门，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方才那位姑娘是您女儿吧。我一眼便认出来了，眸子与您长得极像。”屋内一位年纪尚幼的小尼姑说道。

        净若大师并未说话，推开窗扇瞧着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尼姑又开口问道：“您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呢？她似乎很想与您说说话。”

        净若大师静静地瞧着屋外，盛放的月季花鲜艳欲滴，与周围的碧绿格格不入。

        片刻，她才转过身，淡淡开了口：“既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便不必再去打扰她。”

        ·

        于允修刚爬上石阶，就觉一阵渗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一旁的石平替他披上银色狐裘披风，他方才感觉身子暖了些。

        “于兄未免太娇气些了。”一位与于允修年纪相似的少年走了过来，笑着揶揄道。

        于允修倒不介怀：“平日里只坐着读书，像这样出来走走倒是也不错。”

        他话音刚落，跟在后头的徐锦岚便冷哼了一声，越过二人先行爬了上去。

        于允修瞧着徐锦岚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徐锦岚并不是与他一同来的，只是恰好在这山底下遇到了。

        林宗平扫视了一眼周围，对身边的于允修说道：“我瞧着临清学馆的生员来了不少，莫不是夫子布置了什么课业？”林宗平和于允修都在自家开设的私人学馆进学，对外头的考题是要比旁人敏感不少的。

        于允修轻轻咳了咳：“这也说不准。圣上的心思谁也捉摸不透，这几年考题越来越偏，了解了解佛理却也没什么坏处。”说着他大步跨了几个阶梯。

        “玄安，争婿大赛你报过名了吗？”林宗平开口问道。

        “嗯。”于允修向上爬了几层，“扬州城的少爷们应当都报了名吧，我瞧最近城里来了不少别处的人，像是循声而来的。”

        林宗平笑道：“有这等一飞冲天的机会，谁会甘心放过啊！虽说我们也都是要参加科考的，但若是有幸做了定国公府的赘婿，那日后在官场定是一片坦途啊。”

        于允修淡淡朝上望去，云烟缭绕的高处，是一座座庄严辉煌的庙宇。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朝更高处爬去。

        而后二人边聊边走，许久才到了山上。

        于允修正想随着人流朝雄安殿走去，扭过头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女子戴着薄纱帷帽，身着藕粉淡云纹纱裙，腰间是一根青色玉带，上头坠着一个蓝底金丝的荷包。

        于允修脚步一顿。这一世他已是第二次遇见宋嘉元了，每次遇到她时，她都是衣着素淡，和他印象中的宋嘉元倒是十分不符的。

        于允修心中思索着，再朝那方向看去时，她已由僧侣引着朝西面去了。

        “于兄？”林宗平疑惑地看着停下来的于允修，开口问道。

        于允修收回视线，跟上了前头的林宗平，二人便进了雄安殿。

        佛堂内宁静肃穆，于允修的心绪却始终无法平静。过了片刻，他实在耐不住了，便寻了机会出了佛堂，朝方才的那身影去了。

        感业寺西面的偏殿倒是十分僻静的，不如东面的雄安殿那般拥挤。于允修从偏殿的一侧绕了过去，远远地便看到宋嘉元的贴身丫鬟守在大殿外。

        殿内没有其他游人，只有排排僧侣正在低声诵经。宋嘉元将帷帽脱下放在一旁，双手合十，眸子也轻轻闭上，面朝佛祖静静跪在蒲团上。

        于允修忐忑地朝殿门靠近，只走了几步便在门前的红柱旁停下了。

        他远远地看着殿内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前世多少次她跪在廊下，他却连一眼都未曾仔细瞧过。只觉她性子跋扈，做事过分张扬，自然容易做错事。做错了事，受罚便是应当的。所以他从未帮过她。

        如今他细细瞧着她的身影，才发现她周身都带着些温和平静，却不似他印象中那般张扬。

        宋嘉元朝佛祖叩了叩，而后缓缓起了身。她接过僧侣递来的红布条，在上头写了什么，又跟僧侣摆了摆手，才转身出了殿门。

        于允修看到后下意识朝红柱后躲去，又突然想起宋嘉元现在还不识得他，自己这行为却是显得有些可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朝宋嘉元的身影看去。

        宋嘉元站在院中的银杏树下，抬着头静静地望着。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浓荫遮蔽，上头只系了寥寥几条红绸带。

        宋嘉元淡定地拎起裙边爬上了矮石台，又踮起脚尖轻轻拉下了最低的一节枝丫，树叶纷纷飘落，一片片地在空中打转，又缓缓落在了她的肩上。

        “小姐，您就非要自己上去挂吗哎哟，您小心着点！”秋月站在树下，焦急地望着上头。

        宋嘉元转过头浅浅一笑：“这个要自己挂才灵。”银杏叶从她的肩头飘落，映得她的面容又带了些暖黄色。

        于允修面色一怔，突然想起前世红盖头下那张娇羞明媚的脸庞。她分明是如此活泼好动的，可与他成婚之后，身上的那些鲜活劲却都消失不见了。

        宋嘉元挂好后扶着秋月下了台子，又瞧了一眼自己挂的红绸，方才戴上帷帽离开了。

        躲在柱后的于允修缓缓走到了树下，抬头朝树上的那一抹鲜红望去。红色的布条随风轻轻荡起，上头的字也随之露出——是一列齐整的簪花小楷。

        于允修眼眸紧紧一缩，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又往前走了一小步，确认了布条上头的字——只求心安。

        于允修眼前有些发黑，颤抖着将那布条放在手上，一遍遍地默念着上头的字。

        只求心安。只求心安。

        这怎会是那个工于心计的宋嘉元许下的心愿？！

        前世宋嘉元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掠过，端着吃食的她、跪在廊下的她、紧抿唇瓣的她、躺在身侧蜷缩着的她

        若她不是那样阴险的人，又为何要将自己的婚事也算计进去？又为何人人都道她恶毒刻薄？

        于允修不敢相信。可眼前的这个宋嘉元，分明和他所知的那个截然不同。她虽装模作样惯了，但这里没有任何人，她又能作戏给谁看。

        于允修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双手颤抖不已，一次又一次地将心底那个念头驱散，过了许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来。

        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于允修冷静地朝外走去，将那些令他煎熬的念头都抛之脑后，大步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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