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随意打发伍和陆,我挑了个方向离开,绕远路截在肆的必经之路上,早早等候他。

        活雕塑般的人影从天光尽头走来,身背一棺椁的光,向黑暗跋涉前行。

        看见我,肆并未停步,视若无睹地从我身边经过。

        “嗨。”我再次拦住他。

        他看我一眼,逆着光,低低问:“何事?”

        声线如秃鹫粗噶,似乎比平时多了丝不一样的感觉。

        我莫名想起小玖说过,肆给他的感觉孤独悲伤,并不完全像表面看上去的颓废。

        说实话,我对难得的清醒者很好奇,是怎样的经历造就如此性格,又能否被我掌控在手中,做一枚乖棋子?

        “你对陆怎么看?你也察觉到不对劲了?”

        他凝视着我,眼神深邃,像是透过我单薄的皮囊直视内里,望见灵魂。

        半晌,他说:“没有意义。”

        迈着沉重的脚步,落地无声,与我擦肩而过。

        不是指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而是指我对他的试探没有意义。肆敏锐地察觉到意图,拒绝我的橄榄枝。

        我背对着他,眼底掠过冷意,复又被春风和煦取代。

        “我有一个请求。”

        他未应。

        “我想去看看拾陆和拾捌。”

        “……死者的名字分别叫李长龚、苏亦白,享年俱是十六。”他闷闷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我想看看他们,墓。”我对着他不动的背影请求,“你能带我见见他们么?”

        第一次,有史以来第一次,肆转头看向我,熹微的光撒在他苍白的面孔上,卷曲蜿蜒的黑发晕染金辉,竟显得意外生机勃勃。

        “跟上。”

        以死者为切入点,肆的嘴巴撬松不少,或者说关于死者这方面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很乐意与人分享。

        交谈下来,我得知守墓人能通过骨龄判断死者年龄,人可以欺骗大脑、皮肤,但无法欺骗骨骼。骨头是人体最诚实的部分。

        最开始的卡顿不适应过了,肆越说越流畅,仿佛要把积蓄许久的话一并带出来,直到两只小坟包前才意犹未尽地停口。

        他向死者行了一礼,我看不懂这古怪礼仪,应该是守墓人特有的习俗。

        李长龚和苏亦白死在沼泽附近的丛林,肆没有将他们带远,找了个小山坡就近掩埋。

        “我想给大家一个好去处。”肆说。

        小土包位置不错,迎风向阳,从山上朝远处眺望,可以将金灿灿的海面尽收眼底,如果是清晨或许能看见日出壮景。

        土包里睡着的两位,每天早上都能看日出了。

        “你们啊,比我们这些生者舒服多了,外面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供你们睡觉。”我蹲在土包前,想继续调笑几句,转念又觉得不合适,便弯弯嘴角,学着肆行一礼。

        行完礼,却见肆露出近乎怔忪的表情,仿佛透过我在看其他人。

        虽然肆经常眼神空洞,发呆似地看人看天看云,从没表现出明显的目的性来,可现在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神色恍惚,灵魂从躯壳里飞出去一样。

        “父亲……”

        我挑挑眉,这算是多了个儿子?

        开玩笑的,恐怕肆见过无数次父亲对着坟墓行礼的场景,这才触景生情,从我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藤林沼泽里,他亲口承认父亲由斯特国人所杀,面对苏亦白却显得云淡风轻,只口说是回归虚无了。

        到底哪一面是真正的肆?对于父亲这个人物,他究竟在乎吗?

        脑中思绪万千,现实里只是拍个肩的功夫,我冲他笑了笑:“谢了,给他们找到个好去处。”

        肆被我拉回神魂,“不……我应做的。”

        “一人只能死一次,死一次只能独自一人走向寂灭,太孤独了。我想让他们走得稍微快乐点。”

        “这是守墓人的职责?”我突发奇想。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说:“这是我的原则。”

        “你父亲也这样吗?”

        他看我一眼,然后缓缓点下头,声音既沉又低,像从胸腔里发出来:“嗯。”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我说,“你也是。”

        肆奇怪地眨了下眼,深邃的幽绿眼睛掩在海藻般鬈曲过长的额发后面,稍微歪头,给人没由来的呆萌感。

        “谢谢。”他不理解,但还是礼貌道谢。

        守墓人用自己的方式践行温柔,只有主动了解、深入挖掘,才能体会到那份独具一格的暖心。

        毕竟,没有人天生思想深邃,精神颓废。

        如果没有竞争关系,我希望肆能活到最后,也希望伍、柒、玖、拾等人平安离开,将心回归故里,生活重接正轨。

        像我和陆这样的人,在完成使命后,就下地狱去吧。

        可万事没有如果,竞争始终存在。

        当初父亲把我扔进大逃杀,一方面的的确确希望试炼我,要我和其他人争个你死我活,与家族成员最终一决胜负;另一方面,我身为刺客首领的女儿,也起到监视与推进进度作用。

        用斯特国的通俗语来讲,我和陆是基础程序,也是杀毒软件。

        尘埃从最早开始,便已落定。

        “如果是你,寂灭后想睡在哪?”

        “都一样。”他顿了顿,托着棺椁的手拍拍棺材角,“能和父亲在一起就够了。”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到墓园,那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对于不吉利甚至堪称冒犯的话题,肆不仅没不悦,反而认真许下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仿佛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看见了未来。

        两点钟,物资犹如纷落的羽毛,从天光深处飘然降下。物资的准时出现意味着一件事:处刑将照常进行。

        虽说我们准备联合起来对付处刑人,但人心难测,不免有人会在暗地里打其他人的主意。

        站在高处鸟瞰,我发现一个不幸的事实。除了第一次空降物资比较充裕,后面几批越来越少。

        其实第二批物资分发我就感到不对,对比第一次,水和食物的比例明显减少,第三次直接连武器都削减几成,空投整体看上去只有第一批次的一半。

        今天一早,伍去外滩试探所谓“安全圈外”有什么不同。得出的结果是只要稍微踏足外圈,就会迎接猛烈攻击。

        攻击自天而降,恰好物资也从天上投下来,云端高处很可能有一批高手每时每刻监视我们,只要稍有违规,便施以惩罚。

        但从违规到攻击之间有反应时间,伍利用金刚不坏身试探几番后,确定最短间奏为十五秒。

        只要在十五秒内回归安全圈,就无大碍。

        我抬手,看着掌心纹路,感受到流动其中的充沛力量,慢慢捏紧拳头。零点时内力已经恢复四层,安全圈减去北方地带,沙漠划为危险区。

        肆不愿做我手足,也必然不会归于陆麾下,他想做暴风眼中央的中立者,就让他做去吧。

        第三批物资发放,我捡到的物资几乎是武器,刀枪剑戟斧锤锥应有尽有,我挑挑拣拣,选择性取走需要的,剩下的也带回去看看能否交换。

        现在主要的是找到柒,我借来临时使用的剑终于能换回去了。想起柒,我又是一阵脑瓜疼。

        那孩子错把独/占/欲当喜欢了。我认识他看我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没有喜欢,更多的是对于选中猎物的划定和势在必得。

        那句“我只能死在他刀下”让我很怀疑,我什么时候这么招人杀了。

        哪有“爱你就要杀了你”,“爱你就要囚禁你”都比这靠谱。

        逛了一圈没遇到柒,眼看天色不晚,我提着物资径直回到山上。

        伍再次召开会议,老地方,会开在中心最大的茅草屋。除了我,伍、玖、拾、拾叁都带着物资回来,连肆也在众人回来后,将一小袋包裹放在物资堆上。

        这一下,空手而归的陆就醒目了。

        “别看我嘛,我也不想的。”陆委屈,一身黑衣看不出什么,他索性捋起袖子向我们展示零零散散的挂彩,“我又打不过柒,没被杀就不错了。”

        我一怔——差点忘了,广播全岛通报,代表着柒也能得到处刑消息,先下手为强不是不能理解。

        可细想又经不起推敲:柒选谁不好偏选最滑溜的陆、被主办方警告一下就立即动手……零零总总,不像是柒的作风。

        这些推理建立在我足够熟悉柒的基础上,其他人可不那么认为,在陆的调动下一致对外。

        “柒?那个独行侠?我差点忘掉他了。”拾皱眉。

        拾叁安抚道:“我们那么多人在一起,柒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噗咳咳,这话听了我想笑,什么叫这么多人在一起柒就不会做什么?不过我是专业的,一般不会笑出声。

        “当时吓死我了,要不是我跑得快,真以为死神要来接我了。”陆扯了扯粘哒哒的袖子,指腹黏上两抹血红。

        玖往我身边瞅了瞅,小声惊呼:“哇,真可怕。”

        我不动声色往旁边一挪,演得太假,看得我尴尬。

        玖:“……”

        唯独伍没完全听信,和柒短暂接触过后,他有自己的感触。

        “你确定袭击你的是柒,而不是刺客组织的报复?”伍问陆。

        陆捋下袖子,眼眶有水光流转:“你不信我?深衣、兜帽、长刀,除了柒还有谁?”

        “可柒不太可能会……”

        “不太可能就不会了吗?”陆厉声打断伍,义正言辞道:“不要因为你的猜测而否决事实,伍,我欣赏你,但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判断。”

        “你没有权利指挥我的思想。”

        伶牙俐齿。我瞟他一眼,却意外适用。

        “不,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凶手不是柒。可你有想过,如果不是他,主办方为什么要袭击我?”陆与伍迎面而立,直视他的眼睛,“处刑时间未到,即使到了,我单独一人能逃生吗?”

        语锋一转,“还是说,我们之中出了叛徒?”

        此话一出,身旁响起几道倒吸冷气声,若有似无的猜疑在心底滋生,我的心跟着紧了紧,跳速快了几分,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该来的,终于来了。

        伍握拳重重拍击桌子,发出“嘭”一声响,额角青筋暴起,眼神不善,“天禄!”

        他没喊陆,喊的是天禄。

        目光汇聚到暴怒的伍身上,大逃杀以来,我从没见伍火成这样。即便李长龚死亡那次,他也是自责忏悔多于愤怒。

        陆缩缩脖子,一副害怕的模样。

        可我心知,他分明在偷乐。

        深深呼吸,伍松开拳头,桌面在一拳下蔓延出蛛网裂纹,他缓和下语气道:“抱歉,我失态了。”

        “但是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如此。”他犹带怒意的目光刮过陆,“我相信大家不会背叛彼此,以后也不希望听到类似的话。”

        “如若真出了那个人,我一定会赶在事情发生前,阻止他。”

        他环视一圈,眼神柔和却不乏坚毅,“我,何大壮,承诺,如要流血,我将先陨。”

        “不问时间,不问地点。”

        大堂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大笑一声,从腰间甩出一把长刀,恰巧与他原有的那把刀配套。

        “好,我相信你。”

        没人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时,怀着怎样的心情。

        伍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接住长刀,将本作为临时使用却陪伴到现在的长剑抛给我。

        如同拨下无形的开关,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支持接踵而至。尽管没第一次叫好那么响亮,却在

        人声鼎沸中,我轻轻阖下眼睫,与人□□错间的陆对上眼,笑容宁静而虚无。

        终究没人问出谁伤了陆,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谁也不会成为第一位死者。

        人们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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