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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一年春


待到李琛走了,偌大的庭院里只留安翠一人。她将那颗金莲子捧在手里,心情复杂,久久难以平静。

        轻而易举的,便得到了赎身钱。

        这应当是一件好事,可安翠在庆幸之余,难免又为此而生出些许迟疑。

        现如今的梁朝算不得太平,甚于,据她所知,堪当以民不聊生四字。府外的情景她并非不晓得,京都尚且如此,那偏远州郡县邑,该是怎么个样子?

        即便她摆脱贱籍,可她凭着一介女儿身,恐怕也得落得个举步维艰。

        安翠远望天际。流云与春色两相交融,风乍起,花枝摇曳,红雨纷飞,晃出满地光影错落。

        “继攒钱后。”

        她长呵出一口气,话音轻轻低低,自顾自的喃喃着,“接下来,就得在这相府分崩离析前,找到一条生路了。”

        不消多久。

        没等安翠从这笔横财中回神,廊间便来了个婢子。她瞧着,是在李瑕身边伺候的,名唤合欢。

        那日奉命去外院逮她,言辞过分的,就是合欢了。

        合欢走到近前,仍旧是一如当时的颐指气使,斜眼瞧着安翠,也不喊她,只是道,“哎!主子要见你,随我过来。”

        “大郎君要见我?”安翠来不及和她计较,“有什么事吗?”

        “你去了不就晓得了。”合欢瞥她一下,冷哼一声,言语间愈发的不客气,“问的再多,又有何用处?主子的吩咐,你照听就是了!”

        安翠对这无来由的嫌恶很是不解,却因于搞不清状况,本着息事宁人的念头,不愿再惹是生非,便不搭理她。未尝想到,她却偏要在末尾处,添上一句阴阳怪气的反问,“难不成,你这奴婢和我这奴婢,还不相同么?”

        “那倒没有。”安翠着实没忍住,朝她回之一笑,“咱是奔着做人来的,就是当奴婢,也和做狗没关系。”

        “你……”

        “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宁愿做狗,都不做人的么?”

        见到合欢被噎的讲不出话,骂也不是、忍也不是,顿时笑起来,轻言细语的共她道,“可别生气,我和你开玩笑呢,当不得真的。”

        一番话罢,气得她俏脸发白,银牙暗咬,却到底是没在这关头和她罗唣。

        “见了大郎君,我必要将你如此言行都报了。”合欢按捺住羞恼,思及李瑕方才的神情,朝她连连哂然,“不论是人是畜生,倘若死了,谁还能从中分辨出高低贵贱?野犬尚有同伴凄鸣,你可曾有么。”

        安翠闻言,沉默片刻,再无意和她争执了。

        “做人吧。”她对合欢认真说着,“就算是狗,还活着,也要争出个高低贵贱的。”

        至此,一路无话。

        乃至踏入厅堂。

        时隔不到一日罢了,安翠又和李瑕遇着了。

        只不过这回他身居高位,睥睨着安翠。而安翠则跪在低处,位于他眼皮子底下。

        一尊一卑,以一应奴仆为划分,一目了然且清晰明确地,隔出天壤之别似的间距。这道鸿沟着实太宽,竟然令人觉得,是近乎不可逾越的地步。

        她怔然失神,乍闻李瑕嗤笑一声。

        看着她,却轻蔑又鄙夷,像是瞧不入眼一般。

        “你倒是有本事。”他面带病色,仍有些泛着苍白,却愈发衬得眉目沉郁。一如此刻,他一错不错的凝望着安翠,眼底诡谲晦涩,宛若晕不开的浓墨,“竟让二郎君亲自来寻我,只为讨要你。”

        “什么?”

        李瑕便又低笑,唇角勾着讥诮之意,哪怕病态犹存,也不损他半点儿倨傲自矜。他俯视着安翠,情态尤其不可一世,言辞更是堪称尖酸刻薄,“我却瞧不出你哪儿好了。”

        “不如你共我讲一讲,”他略作停顿,眯着眼打量安翠,态度轻佻又怠慢,讥诮道,“你是如何哄得他欢心,得了他喜爱的?”

        这段话说得太过难听,是等同于直言她媚上,要以色侍人、自荐枕席的意思。

        “……奴婢听不懂。”

        她压住骤然涌上心头的愠怒,不敢让情绪流露出来,更兼摆出低眉顺眼的作态,忍气吞声着,“您所说的,我也并不知情。”

        李瑕对此不置一词,“哼。”

        他从一旁茶几上拿起一本册子,慢条斯理地、好整以暇地,翻到某一页后,将一张单薄到半透的劣质草纸抽出来,拿在手里。

        透过光,安翠见到上面墨迹斑驳,圈圈点点不知内容。

        她心下一动,再为这个臆测,连心尖儿都不自禁的一哆嗦。

        果不其然——

        “他与我讨要这物什……”

        李瑕一掸纸张,发出一声细微动静,却教安翠担惊受怕,唯恐它坏了。他唇畔弧度愈深,慢吞吞的说着,“哦。原是你的卖身契。”

        薄薄一张契子,轻飘飘不见得有多少重量,却承着她的身家性命。

        话罢,他作势要撕了它。

        “大郎君!”安翠慌忙喊住他,紧紧盯着他手上的东西,浑身紧绷着,好半晌,终究是软下语气,伏低做小道,“之前在院子里,我的确遇到了二郎君。”

        “哦?”他眉梢轻挑,话音玩味。

        安翠憋着火,一字不敢隐瞒,把得到赏赐一事,意简言骇的和他说了。

        “城门……池鱼……”

        他笑意半敛,在眉梢眼角处沾染上不屑一顾的嘲讽,曼声长叹,“与其伏乞老天垂怜,不如反求诸己……是了,无辜者甚多,其罪当属无知为最。”

        “不知者不罪!”安翠忍无可忍的反驳他,“城外的满地饿殍,难道应该归咎于他们吗?!”

        李瑕听罢便嗤之以鼻,“获罪与否,共你无济于事的那点儿怜悯心,可谓是了不相干。”

        “那……”

        他病况未愈,并不想去和安翠争辩这一种,称得上闲言赘语的废话。遂,他抖了抖卖身契,提醒安翠,她的小命还在自个儿股掌间。

        是以,安翠迫不得已地住口了。

        偏生这人看她不顺眼,要故意刁难她,非得挫去她那股子傲气。

        他散漫的缓言道,“好,照你说的。”

        “求我。”李瑕不咸不淡的笑着,侧倚扶手,垂目看她,恍若神明垂怜世人,却又不近人情的带着戏谑,“既是我院里的奴才,哪怕死了,也没个让旁人得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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