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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捌-黄粱梦


雁观山的那间藏经阁容纳了大半个修道界的古书典籍,傅昨那会刚成为关门弟子时,岑长丰让他背门派道旨,他自幼聪慧,所读皆过目不忘,道法宗旨便记得牢。可他在雁观山修习了整整二十年,依旧没能读完藏经阁里的全部典籍。

        他以为是道法无极,仅凭一己凡力便不能参透命缘半分。他以为事事皆有解,只是他知有限,力亦有限,许多事便只能秉承规矩道法解决。

        可傅昨突然觉得无力,甚至觉得荒诞不经。

        眼下,他看着宋遥痴迷如魔的眼神,缓缓开口:“你以为塑魂术便可救回你的兄长?宋公子,你是鬼修,又怎会不知此禁术施展的后果?”

        宋遥只笑,他走近石床,绕在傅昨左右,一只手轻轻抚向傅昨的眉眼,低声浅笑:“真像啊。”

        那双手细细描绘着他的眉眼,傅昨嫌恶般转过脸,岂料宋遥见势手上用力扳过他的脑袋,依旧是副嬉笑的模样。

        “傅道长,莫动。”宋遥眼里闪着精光,眼神越发痴迷疯狂,“再等等,他马上就来了。”

        谁来?

        傅昨想不明白宋遥抓他的目的。直到石门被震碎,轰隆一声里,那袭白衣迎着灰烬朝他走近。

        他看向那人,一时愕然,又惊讶又嗔怨。

        可岑送舟缓缓朝他走近,俯身靠近他,手上运力,震碎束缚他手脚的铁链。岑送舟朝他伸手:“抱歉,来迟了。”

        后来的悉数岁月里,傅昨始终记得今天的这一幕,身着白衣的岑送舟自灰烬中朝他走来,对他伸出手,说出一句清风朗月般的话来。

        而他沉寂多年的心好似一湖泛起涟漪的水,迎风而动,湖底究竟是何,他窥不破,却又好像即将翻涌而出。

        “鹤守君,我这局,设的如何?鹤守君离了鬼修许久,如今倒是连何时入了我的局都未发觉。您说说,您是不是年纪大了,大不如前啊?”

        宋遥深知自己这辈子没多大出息,早年他在族中便与其他族人不同,那会他修习傀儡术不得,没少被同龄的族人嘲笑。一开始是宋子章护着他,后来宋子章死了,他背叛族人后跟着岑送舟,岑送舟护重手下,他便承了他的知遇之恩。

        可就如宋子章死时对他说的那般,他狼心狗肺,枉为人伦。他看着眼前的岑送舟堪堪扶起那道长,眉眼间便染了分寒霜。

        “宋遥,你好大的胆子。”

        岑送舟让他死,他便不可能活命。

        宋遥也想,他这种人,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丰澜谷被攻陷那天,宋子章浑身是血的躺在他面前时,第一次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恨那些规矩道法,更恨……他信仰追随的人离他们而去,朝修道者低头。

        他想自己这种恶人都没死,宋子章那样温良心善的人又怎么会先他而去呢。

        宋遥抬眸,目光转到岑送舟身边的人身上,轻轻笑了:“你的小道长已被我点了血,如今灵力渐渐流逝,不多久,他就会和我屋子里的那一堆木偶一样了哈哈哈哈……”

        话音刚落,傅昨便觉身体不受控制般,双腿一弯,猛然跪在了地上。

        岑送舟见势去扶,却见傅昨的双腿仿若被一双隐形的手死死拽住一般,动弹不得分毫。

        “宋遥!”

        傀儡师拥有点血化生的能力,同时也有点血化死的能力。岑送舟眯起眸子,猛然瞬移至宋遥面前。

        “宋遥,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宋遥瞬间被掐住脖子,后背撞上石墙,宋遥嘴里立马涌出一股鲜血。可他浑然不觉,勾起唇角的一霎,仿若一只走火入魔的鬼魅。

        “来不及了,你若再同我在这纠缠,你的小道长可就真要变成一只冰冷的木偶人了。”

        宋遥嘴角的笑尚未展开,石洞密室外便迎来一阵肃杀之气。

        岑送舟也察觉出动静,只是手上尚未使力,便听到密室外有人喊。

        “大胆鬼修,隐匿于市,害吾修道子弟,今我千机门监事带领众弟子讨伐,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傅昨浑身灵力正被傀儡之术剥夺流逝,他浑身无力跪在地上时听到密室外的喊声才恍惚有了意识。

        是千机门的人。之前师父的千纸鸢传来时便提到千机门长老派弟子前来雁观山探寻静朽塔异常一事。京都城事情发生时,他唤动千纸鸢将岑送舟和宋遥一事已全权禀告。如今千机门的人也来了,便是此事已传至千机门长老耳中。

        傅昨轻喘气息,抬头一瞬却与岑送舟视线相对。

        宋遥似乎也未料到修道派的人来得这么巧,他见形势不利,想要玉石俱焚,只是手上的丝线将将放出便叫岑送舟单手一绕,反绕锁在宋遥的脖子上。

        丝线如刀,血珠染线。

        岑送舟手上动作极快,可他做这些动作时不曾正视宋遥一刻,他目光始终淡淡,侧目瞧着跪在地上的傅昨。

        他瞧他,目光微闪,最后笑出了声:“不算慢啊,傅道长。”

        他倒是狠心,一出城就放了信给那些名门正派的首领。

        白袍男子全然不顾密室外的声声征伐,风从入口吹进,掀起满目的白,染上滴滴的红。

        “傅道长。”

        岑送舟突然轻轻开了口,他背过脸,一手还囚制着宋遥。纵然那宋遥脖子上流下的血浸染上他的月白长衫,可他浑然不觉。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抓个宋遥容易,抓个我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语气轻佻,嘲讽,一如既往。

        岑送舟松开了手,宋遥轰然倒地。

        他回身,俯下身,盯着傅昨。

        他说:“傅道长,我们还会再见的。”

        傅昨昏过去时密室外的一众弟子已是闯了进来,同门弟子瞧见他即要昏过去的场景慌忙叫召了同门来扶。

        弟子们在他耳边喊着二师兄,他听着声音越来越遥远,唯独那一声傅道长我们还会再见的,萦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北羌迎来第一场大雪时,岑京墨和宋梁梁已是抵达了幽州边境。再朝前便是极寒之地,北羌。

        如他们二人所见,方圆百里,银装素裹,纯白如洁。可谁也想不到,这样看似不似人间的地方,几十年前血流长河,罪孽满地。

        三堂会审,各宗门弟子对着地上跪着的鬼修满心憎恶。

        宋遥已是浑身落魄,暗红色衣衫也已破败不堪,大小刑罚施展在他身上时他都不曾闷哼一声。可他手缚镣铐叫人从监牢中带出时,他看着眼前的满目深秋,忽然笑出了声。

        这个时候,北羌的雪该是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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