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手机落到汤碗，黄汤溅到桌布，也飞到了周艺乐的礼裙上。

        相比手机跳水，圆圆的“啊——”高音演出更加出众，全场1/3的人都看了过来。

        小黑最先起身，从碗里捞出手机，大声大气喊：“没事没事，手滑，手机防水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起身也是为了挡住圆圆和周艺乐。

        喜事的场景对矛盾和吵架总会特别敏感。小黑不紧不慢地脱下手机壳，把汤水擦干净。周围关心的目光才散去。

        “手机是最新款的，当然防水了。”圆圆气呼呼地瞪一眼周艺乐，“有病。”

        “有病也比你有心好。”周艺乐没好气地怼回去。

        先前周艺乐低头狂吃没注意，圆圆是补好了妆过来的，她好不容易拉上周艺乐才劝到小黑合照，才不管别人好不好看。

        不比不知道，屏幕里一看，周艺乐满面油光，甚至刘海耷拉到一边，和旁边的俊男靓女站一块，这样的照片发出来是会被网暴的程度。周艺乐原有的一点甜美优势在此刻发懵的眼神里只有傻气。

        拿手机的圆圆自然也看出来这反差，可她不在乎，最重要自己好看。为了把小黑也框进中心位置，手机往右边挪过去，画面里的周艺乐只露出半张脸。

        镜头挪动的那一秒，周艺乐心中冷笑，随即升起一股厌恶，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别人制造暧昧泡泡的道具。推开手机几乎是本能反应，只是周艺乐没想到力道会那么大。

        圆圆一句阴阳怪气，让周艺乐心中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愧疚一下消散了。

        “你什么意思？！”在喜欢的人面前压抑的本性终于还是暴露了，圆圆恶狠狠地质问。

        小黑把擦干净的手机还给圆圆，劝解道：“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她刚才那么大力，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怒气里竟然还夹杂了撒娇的语气。

        周艺乐的鸡皮疙瘩都抖了一地，她忍不住看向小黑，后者也吃不消，硬生生吞下一口气。周艺乐甚至有点想笑。

        “灯太亮，我没看清。”小黑也烦呀，哄女人多烦呀，“我试过了，手机没事，不影响你拍照。”

        一句“拍照”，把圆圆的dna唤醒了，这下不仅不用再勉强拉上周艺乐，和小黑合照简直顺理成章。圆圆偷偷在心理喊了句yes！

        嘴巴跑在脑子前的小黑，也一下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要被按头360度合照，他的“救命”没喊出口，解救的天使降临了——

        乐诗文举着香槟杯站到周艺乐身后，“小艺你怎么坐这里，刚找你半天了。”

        得救的小黑献殷勤：“诗文姐，正好我们都坐这，就把她叫过来了。”小黑虽然年纪和周艺乐差不了几岁，但因为和乐诗文是同事，还是叫她一声“姐”。

        乐诗文看到圆圆的脸色有些尴尬，想到刚才听到手机砸汤的声响，试着缓和气氛，“你们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是比较有话聊，圆圆还是这么新潮。”

        圆圆抿起嘴角，“谢谢阿姨夸奖。”这时圆圆妈也从别桌social回来，把酒杯碰到一对新人面前，“恭喜呀。多谢你们招待，我们能来这里轻松一下。”

        家长出场，晚辈的存在感自动弱化。周艺乐庆幸，好在身边还有两个年轻人共同分担这股无形的压迫，可是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圆圆、小黑不同。她，是新娘的女儿呀。

        乐诗文把女人从座位上捞过来前，不忘用餐纸给她收拾面唇上的油光，这幅别人眼里母慈女甜的梦幻画卷，在周艺乐的主观视角里，是老妈不想让她丢脸。

        周艺乐不得不戴上迎宾那副僵硬的面孔，微笑向众人颔首点头。

        礼裙是低方领，露出她颈部以下白皙的肌肤，周艺乐从来不是苗条身材，但皮肤因为充足的脂肪和胶原蛋白让她透露出青春的活力，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感。

        周艺乐在乐诗文的示意下，举起酒杯向在座的各位致敬问好。乐诗文把周艺乐往前一推，“趁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和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好好了解上海的工作情况，以后过来有个方向。”

        周艺乐呵呵呵干笑。

        圆圆妈问起她：“学的是什么专业哦？”

        “工商管理。”

        “哟，这个专业可得好好找实习，没有经验，学校里的学的东西都没啥用。”

        周艺乐依旧呵呵呵傻笑。

        “是985还是211？”

        周艺乐傻笑着摇头。

        乐诗文接话：“就是普通学校啦，普通学校的普通专业，在普通城市就很难，所以才要来上海发展。我一个人经验也有限，就希望大家也能多给年轻人一点建议。”

        “好说好说。”“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小姑娘看着还是灵，只要肯努力，都不是问题。”大家热情回应着。

        被代言人周艺乐依旧客气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转过脸就腹语问她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来上海？”

        巴掌不客气地拍在周艺乐后背，“你在说什么傻话，不来上海你要去哪里？”

        惊吓和疼痛把周艺乐一晚上的烦躁都拍出来了，张口道：“我就不能待在西南吗？”

        火光腾地从乐诗文的眼底冒起来，周艺乐可以清晰地看到熊熊火焰被极力压制下去，它没有熄灭，但暂时没有烧毁一切的欲望。

        乐诗文没有再看一眼周艺乐，而是周到地与本桌的几乎每一个人寒暄两句。直至确认退场，乐诗文在桌子下拽住周艺乐的手腕往外走。

        力道之大，态度之坚决，十几步路的距离之间，没有给过周艺乐一丝反抗的余地。乐诗文把周艺乐甩到角落，这里用披着布幔的屏风做遮挡，没人能看清周艺乐的举动。

        乐诗文的丈夫跟了几步，发现母女间的矛盾他也参与不了，索性走开；差点想跟上来的小黑只能远远地遥望一眼。

        餐厅中央的会餐区气氛正浓烈，精致的甜点收获了不少好评，是乐诗文不顾丈夫的反对硬是从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预定过来的。

        认真考虑每一个细微环节的女主人，没有了面对客人的礼数，刚才眼中压抑下去的火光更凶猛地逃窜而出，烫得周艺乐面孔发红。

        乐诗文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你以为我大老远地让你从西南跑来上海一趟是为了什么，为了吃顿饭，为了让你去南京旅游？是为了让你先好好了解这里和这里的人，让你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猫在西南的小城市就以为那里就是全世界了。”

        这副教训人的面孔，周艺乐从小看到大。

        这还是父母离婚后乐诗文第一次严厉地责骂她。周艺乐还以为，她成年了，自己的世界可以不用远在千里之外的乐诗文指责，不用再听乐诗文义正严辞地告诉她要做什么、什么不能做。

        可这一场象征乐诗文要开始新生活的仪式之后，周艺乐醒悟，18年的教育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乐诗文要从这里开始，重新拿回控制周艺乐生活的主动权。

        周艺乐狠狠咬牙，她挺起腰杆，直视乐诗文的眼睛，“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来上海生活。”

        “你都没来，都没在这里生活过，怎么知道你不想。你所谓的想留在西南，不过是因为你只在西南生活过，现在有机会可以让你在上海留下来，你为什么不珍惜！”

        “我不想跟你解释。”无论怎么解释，周艺乐都会被划到乐诗文价值观里那个错误的一方，她曾经试过很多次，没有用。她也不觉得在以乐诗文为中心的这个日子里，她的解释会有用。

        周艺乐绕过乐诗文想回到人群里，而不是在这里被她压制得喘不上过气。可强势的女人没有放过周艺乐，而是把她拉回来，面对面按住她的双肩。

        “小艺，你先不要着急反对，你现在还没实习，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妈的建议。妈当然知道每个人适合的生活方式不一样，但你不能因为你习惯了西南的生活，就放弃了尝试其他生活的可能性。别人或许没有选择，但你现在有我。”

        周艺乐相信乐诗文眼里的真诚，她也相信那句俗到掉牙的那句“我是为了你好”，但这种“好”，是对乐诗文好的方式，不是对她周艺乐。

        周艺乐撇过头，“我也有我爸。”

        离异过的女人被激怒了，她费尽心力想要跳脱生活的枷锁来上海闯荡，带着没有优势的年龄和经历，受过无数嘲讽和委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想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些小心翼翼捧到女儿面前，周艺乐却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按住周艺乐双肩的手用力收紧，疼痛让周艺乐皱紧眉头。

        “正因为有他，你才只能在西南过完一辈子，连在上海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一句话伤了曾经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周艺乐瞪紧乐诗文，眼里的灵气被怒气替代，她甩开钳制住双肩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凌厉，“别忘了当初和我爸结婚是你自己选的，我也是你们俩一起养大的。你总是把好的一面归给自己，坏的就丢给我们，你当然看不起西南，你眼里只有你的大上海配得上乐诗——”

        乐诗文没有让自己的名字从女儿的口中说出，她用一个耳光打断这句超过所有青春期反叛总和的抗争。

        甜品带来的喜悦气氛里，耳光的脆响异常刺耳，即便没有人看来屏风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轻易地知晓有场激烈地争吵在进行。

        玻璃房的玻璃窗打开了一半，11月的凉风吹起来，掀动了披在屏风上的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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