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犹似一梦中 （8）

　　东玉和蜉蝣都一愣，几乎是同时，二人又冲到肖老头跟前。

　　也许老天也害怕东玉这疯子，肖老头的脉博竟然慢慢跳起来，老树根一般的老脸慢慢眼开一双混浊的双目来。

　　宝儿喜极而泣，大声地叫着：“爷爷，宝儿回来了。”

　　肖老头怔怔地看着宝儿，慢慢地老泪纵横，放声大哭，叫着宝儿的名字，爷孙俩紧紧拥抱，蜉蝣想起自己的身世，当下也落了泪。

　　当东玉抱着小猴子离开肖家时，肖老头柱着拐棍，一手扶着宝儿，送到院门口。

　　蜉蝣给肖老头一锭银子，足有二两，说是以后炊饼的定钱，待他身体复员了，再把当日做的麻饼慢慢送到西营卫来，东玉把穷奇悄悄赛给她的金锭子分了一半给肖老头，说做了炊饼后再分点给于府来。肖老头泪流满，千恩万谢地接下来。

　　宝儿看着东玉离去的身影，想起小猴子曾经说过她的嫂嫂身上会发光，不由自主地用剩余的一只眼睛看去，东玉和小猴子正回首对爷孙二人笑着挥手道别。

　　却见天井的阳光下下笼着东玉周身，金光万丈，肖宝儿惊喜地咧开小嘴笑了，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儿。肖老儿同样看到了，瞬间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低头看向失而复得的孙女，再次淌下热泪，可内心涌动的是好好活下去的决心。

　　入夜，东玉按规矩来到后院桃花树前，兴冲冲地等着师傅给自己送来暂新的校卫身份铜鉴，不想出现的却是师兄龙胆。

　　龙胆上前就来个大熊抱，很快东玉开始不高兴地呲牙，左手往龙胆的下巴狠捶而去，幸亏龙胆灵敏躲闪。他复又上前上上下下地看着东玉半天，终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胳膊腿什么的都在，还透着气。堂座大人没骗我，你还活着。“

　　心中又狐疑起来：矿坑下，她明明已经断气了。果真鹤爷有起死回生的神技？

　　东玉不屑地切了一声：”师兄就不要妄想了，我说过的，你总有一天还是要拜倒在我的臭脚丫前，叫声东王的。”

　　龙胆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起来。兄妹二人愉快地谈及空镜教一案，又补充了很多珠镜殿对诏的细节，东玉听了不觉唏嘘不已，喃喃道：“过去就像恶梦，他们没有办法忘掉，所以幻想靠玉神机成为强者，  就可摆脱过去，却忘记了，每夺取一条人命，每伤害一个孩子，每做一个金蝉，就相当于杀掉一个他们过去的自己。”

　　龙胆微怔。

　　“成事者皆要付出代价，“东玉伸了自己的毒手，向空中抓了抓道：“这只毒手每每伤害伙伴，以前的我自是得意成为强者，却从未正视过他们的痛苦，或者说我从未正视我自己，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每每犯了心魇症，那些被我所伤的同伴变成我的模样来杀我，师兄，做内卫的，为了保卫天子和大塬朝，无论多正义的目的，我们的手上每多一份血债，我们便会失去自己良知的一部分。”

　　龙胆怔怔地看了东玉：“这是慧音告诉你的？”

　　东玉瞪着龙胆：“慧音是谁？”

　　龙胆奇道：“回魂堂那具罗圈腿骨架子，你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你不老叫他慧音吗？”

　　“哦，他呀，他不叫慧音，他叫如是，前朝女帝的颂经人。”东玉捶了一下龙胆，哈哈笑道：“我都说了，我身体好着哪，师兄还想蒙我。”

　　龙胆的肩膀给捶得生疼，强忍到疼痛过去，不由恼恨地瞪着东玉，可又一想：她身体倒是恢复差不多了。心中不觉又高兴起来。

　　东玉却负手仰望月光，喃喃道：“昏迷的那几日，梦中我一直在回首往事，如果没有遇到师兄和蜉蝣几个，只怕我会变得比空镜教徒更疯狂，更没有人性。”

　　龙胆从未想过东玉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不由一暖，对东玉微笑起来：“也许我们......也许我没有遇到你，也会变得…….”

　　不想东玉忽然收起眉目迷离的双眼，快速打断了龙胆的表白，毅然道：“那样我便可以早一日抛弃这无用的良知，早早地一刀结果了师兄，宰了堂座，便可以早一日成为东王了，”东玉握拳重重一捶歪脖子桃树，恨恨道：“……着实可惜，不过伟大的东王已开始了她的第一步，恢宏的人生即将展开。”

　　东玉仰面作无声长笑状。到底惊起几只鸟类，这才闭上嘴，对龙胆微欠身，肃然道：“所以，师兄一定要勤练武功，多建功勋，不要太早被我杀掉…..。“

　　说罢东玉傲然挺直了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绝然离去。

　　龙胆目送她的离去，慢慢闭上了嘴，过了许久，才挑高双眉无声而笑，这位武霸兼疯子，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于寻常人的嘘寒问暖，她已然没有任由自己发疯任意伤害。她不但开了脸，心智也渐成熟，她已经懂得表达不想伤害别人的意愿。

　　月凉如水，满天的桃花雨被夏日和风吹得东奔西走，犹如一只看不见的逆手在轻巧地拔弄着命运的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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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蜉蝣与东玉分别之后，称天色还早，便赶到了富君街的馆陶居，伙计一眼认得她，便请到了顶层甘井泉的包间，果然，山吕幽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山吕幽一见蜉蝣，便一躬到底，行了一个大礼：“连日多忙碌，竟未得空，那日珠镜殿对诏，师妹高义，为我东营美言，左季白永记于心。”

　　蜉蝣见他以真姓实名而非代号盟誓，不由内心滚烫，面红耳赤地扶起山吕幽，二人相视一笑，更觉对方可敬可爱。

　　二人落座后，蜉蝣注意到山吕幽一身素服，明白他是在为虬髯客守孝：“听说圣上念在虬堂座在突厥战役中也曾立过大功劳，特准其在西营的徒弟为其祭奠，着素服一日，师兄这是为虬堂座守孝吧。”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刀师姐也守孝了，”山吕幽眼眶红了起来：“我曾经问过师傅，为什么要和空镜教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师傅不答我，只让我别学他，可我还是不相信我师傅会做这样的事，即便那时他要亲手杀我。”

　　“其实我也不解这一点，虬堂......虬前辈处事虽圆滑，可忠心追随元德皇帝，御下亲厚，对小弟子犹是温和爱护，从未传出任何残害无辜的劣迹，”蜉蝣也迷惑地说道，最后温言安慰道：“也许此中另有隐情，师兄请节哀，来日方长，蛛丝马迹终会显现。”

　　山吕幽点了点头，二人一阵沉默。直到伙计送上店里的新品桃花酿，山吕幽才收拾情结绪：“这是厨子贺师傅新出的桃花酿，专供君子小酌，娘子娇客亦可饮用的，还未上牌，咱们正好替贺师傅尝一尝！”

　　说着便亲自替蜉蝣倒了一杯，蜉蝣看装佳酿的是细长颈儿的越瓷，如雪似玉一般，瓶盖亦是釉下彩，描了朵桃花儿，杯子也是一只只白底上绘着几朵飞舞的红桃花纹，浓艳留白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蜉蝣欣然端起，浅浅抿了一口，赞了几句。山吕幽笑了起来，两个人碰了杯，聊了几句，渐渐走出悲伤的气氛。

　　“现如今，西川王府被抄，轩辕樂被赐死于天香观中，郡主……那璇玑，还有国舅涉案的几个家奴均已被斩首，听说国舅已疯，药石罔效......金贵郡主在清平观带发修行，此案基本已结案，”蜉蝣揉了揉黑眼圈道：“唯有重要的一点，我没法顺利推演。”

　　山吕幽为蜉蝣一边倒了一杯，一边淡笑点头：“上元安寿，第八日生！”

　　“正是，很明显第八日生的不是陶娇倩，而是项静还。”蜉蝣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我查过宣祖起居注，宣祖在为明氏残害之前，身体都极为康健，从未有过请宫外御医入宫诊疗的纪录，所以我无法判断项静还和陶娇倩二者的交集在哪里。”

　　山吕幽道：“这几日巨忙，一连数日都在堂子里，今早才有机会回府更衣，同我祖母和母亲请安，想是你也听说过，我祖母曾是太祖的侍女，宫中旧人。”

　　蜉蝣微一点头：“听说太夫人乃是太祖潜邸旧人，少年时代还是太祖身边最有文才的侍女兼伴读，美貌娴淑，太祖亲自为她取名静妍，英武侯是太祖的陪读兼书童，经常见到她，成年之后，太祖亲自禀明宣祖，将之赐英武侯，还送上丰厚的嫁妆，英武侯便立其为正室，陪伴英武侯度过了风雨一生。”

　　山吕幽继续道：“我祖母快六十了，她老人家一生坎坷，如今老眼昏花，记性又不好，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想是家里人也听到了大破空镜教，她老人家耳朵里听到了几句，今早就主动问了我一句那空镜教，是不是教徒们都喜欢在身上烙一块火云桥记号那个，我便说是，不想她老人家却双眼放了光，忽地又打开了话匣子，初听时我还以为她又是糊话，你且不知，她老人家常说些又颠三倒四的话，可后首一想，火云桥这样的轰动一时的大案，那时定是整个长安城的梦魇，老人们自然是都知道的，所以我便耐着性子听下去，不想我却越听越惊心。她老人家非常清晰地告诉说出星魂是恶魔，可是，那些愿意受星魂治疗之人也……很可怕。”

　　蜉蝣微微一怔：“空镜教最是妖惑人间之际，太夫人尚未及笄，确是那时的见证者。”

　　山吕幽怔忡不宁地继续说道：“我当时怕空镜教的行事造孽悖伦，引我祖母心伤，就想扯开话题，可是不知为何我祖母就很激动，反问我，昙花公主后来活过来了吧？“

　　“昙花公主？”蜉蝣扶额想了想，了悟道：“你说的莫不是后来嫁给罪臣明氏的那位宣祖小女儿，后来太祖追封昙花公主的明原氏？"

　　山吕幽点头：“正是那位日后的明原氏。宣祖爷不好女色，传说大塬皇室专出情种，宣祖爷算是头一个，比之太祖爷，就连重情闻名的元德爷，宣祖的后宫比之都可谓寥寥，唯有中宫中阳皇后邢氏并一位贵人廖氏，中阳皇后生下宁静王和太祖爷一对孪生兄弟，廖氏本为宣祖的侍妾，天生一幅好嗓子，唱作俱佳，可惜红颜命薄，生下一个女儿后很快便去世了。据传宣祖有位从小一起长大的绝色女内卫，宣祖与之同食共寝，片刻不能分离，可谓盛宠，还打算破例纳她为妾，奈何仁祖不允，其时众家臣亦上奏反对，加上盛宠之下，众口烁金，宣祖渐渐与之冷淡下来，说是那女内卫也生下一个女儿，宣祖虽没有尊祖制即刻处死，但还是抱于宫外民间抚养。且说廖氏那个小女儿便是后来的昙花公主，公主从小身体就不好，又及宣祖爷特别宠爱那个女内卫，原先也并不管那昙花公主母女，直到公主六岁那年忽地就生了一场大病，宣祖忽地就关心起小女儿来了，天下名医来来去去，都摇头说公主命薄，落胎肝便不好，只会越来越弱，也就最多活到十岁，最后一位医生迫于原氏威严，为了要活命，只好哭着说除非去求星魂妖医，给换个新肝，那时节正是元朔十三年。”

　　换肝？蜉蝣的内心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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