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青圭穿着风衣，牛仔裤，马丁鞋，半扎着马尾，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走了很久。

        怪事见得多了，人在天上飞，五颜六色的光，长鹿角的狐狸，现在的她倒是不怕。这里的太阳好像永不落幕，这里的月亮好像永不出现。

        她不饿，也不累，也不冷，只是，很寂寞。

        没有时间的概念，每一分钟，她都恍如隔世。

        直到金色神气将她拉走，她才脱离了无边无际的雪地。

        青圭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琼楼玉宇，立于九霄云天之上，那里的人，身处云雾之中，看见她行礼道：“见过青圭古神。”也向她身后的人行礼道：“见过栢伽上神。”

        青圭想了想，上神是什么？怎么神还不一样呢？一个答案就出现在她脑海里，古神是有上古神力的神，上神，则只是神兽族。

        絶地天通之后，神人分开，两界即成。自此，已再无瓜葛，神族，也再没受过人族供奉。神国之内，自有神民所在。

        自古神与人合，后代都为凡人，难得能继承到神力。她是这神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继承的，是她母神的上古神力。

        进了金殿之后，这后面的场景都进入了青圭的脑子里。

        她跟着这些仙人进了那座宫殿，天帝将她奉为座上宾，却闭口不应派人增援人间一事。她气急了，拂袖而去。不过她也不是恼那群仙人，而是恼她自己，活了上千年，还没看清人心。

        仙人，不过也是人。

        栢伽也不理解她，她是重明鸟一族的，一生都呆在神界。青圭不常回来，就把神殿交给了她照看，那里是在青丘以南的夷原，是个万年常春之地，也只有这种上古神明，才能得到那种宝地。

        六界之中，人界，一直被神仙两界认为是万恶苦源。入仙界者，只愿永不下界。于神界者，一生在神界内，自也不觉得人界好。

        栢伽知道青圭在人界出生，在神界总是待不住。可如今，她却回了神界，还去仙界找那群仙人，实乃屈尊降贵。

        她真的不懂，人界，到底哪里好啊。

        她和青圭一起去过人界，在人界十年，去过都城、山间、大漠、海崖，她受不了，就回来了。那儿，蛮荒贫瘠，什么都没有。

        “青圭古神，为何要帮人界呢？絶地天通之后，人神两界早已分离，连那群仙人都不管，实乃无需吾等费心。那群妖要那人间炼狱，给不就成了。”

        青圭冲她歪歪头，笑了一下，青圭爱笑，就那么一笑，连栢伽都被看迷了。她一直觉得，这神界，就属青圭和九尾狐一族的海泗最好看。

        “那群仙人一朝上天，凡土为祸，不愿管这些。吾若不是欠了人情，也不想插手这档子事。”

        说完她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下人界救了人族，就是刻在石碑上的功臣，风吹雨打，最终功绩消散。救不了人族，那就是无能的神，罪过，都是吾的。”

        “吾不爱那人界，是非黑白，人心最是险恶。只是吾欠了情，得还。”

        栢伽明白，她和青圭去人界的时候，就听青圭说过要找一个人，只是人界宽广，百川万流，万座高山。她也不知，青圭如何在六合之内，寻到一个凡人的。

        或许，这也就是她在人界三千年，鲜少回来的原因吧。

        但是她还是劝道：“凡人平日里，供的是千仙，拜的是三尊，礼的是天帝。吾等，都是一些，洪荒时代的蛮神之后，人界从无供奉，汝欠了情，大不了世世去将那凡人护好，又何必以身犯险。”

        青圭摇摇头，没有再说话。栢伽只是个单纯的神，虽一心善良，却目光短浅。对她，无需细说。她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寄身的魂魄也想起来了，她欠的情，不只是人，还有，天道鸿钧。

        她想起了，天道鸿钧，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可是，却想不起那个故事了。只能想起，她欠天道鸿钧一个情，一个得用命来还的情。

        青圭的魂魄寄身到了各处，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更远的故事，在妖族入侵之前的三千年前。天道鸿钧站在光里，她在最迷茫的时候找到了他。

        当时的她，纵使是万古之神，得享万里夷原，神民敬仰。

        也是永生的寂寞。

        神再大，大不过天道。

        所以她求到了天道，从来没神找到过天道，但是她找到了。

        更应该说，天道鸿钧，让她找到了他。

        “天道鸿钧，吾求…求。”

        青圭想起了自己拜在那道光前，拜在天道鸿钧身前，声音颤抖着，哀求道：“天道鸿钧，吾求…求…”

        青圭忘记了自己曾经求过什么，只记得天道鸿钧答应了，而后说：“吾要汝上古神力，万年神生。汝，可应？”

        “应。”她毫不犹豫的答应。好像有的东西，比这神力和神生还重要。

        天道鸿钧在三千年后，妖族乱人界之时召她。他背着光，似乎笑了笑，而后长辈般慈祥的说道：“那魔界，一直暗中支援妖界，汝独木难支。吾许汝十妖轮回人道和一万妖魂转世之能，汝之择者，便有此惠。若都做到了，吾便，许汝永世……”

        青圭没再听见后面的话，好似是，记忆里，没有那几个字一样，她听不清天道鸿钧在说什么。

        青圭看见自己的身体感谢着天道鸿钧的恩赐，似是十分欢喜。但是她却忘了天道鸿钧恩赐何物，真是可笑。

        青圭想起了万年如春的夷原，漫山遍野的昔珞花垂在树干上，红色映了天。

        想起了云端之上，众仙正坐，却无声敢言下凡界之事。

        想起了黑气缭绕，面目各异，却已嗜杀红眼的妖族群妖。

        想起了那诡诈多段，借刀杀人，想扰乱六界的魔界。

        妖族从来都之是手中兵刃，神魔之井被严守，魔族无法入神界，就打算从人界下手。但又不愿自己动手，就鼓动妖族入侵，倒是一手黄雀在后的好算盘。

        神国诸神自不愿为了人界陨落，神帝也不可能让神出兵。魔族隐居幕后，神族也只能隐居幕后。

        两界之内，她是最好的人选。

        她聪明，有才智、心计、胆量、气魄。

        最重要的是，她是人神。

        人神人神，半人半神，神界之外，人界之外。

        她能站在人界那边，光明正大的出手。

        一念神魔，神魔同根。魔族自蚩尤死后，一直都在蛰伏，等待一举推翻神界。她的一切，都在神帝的默许之下。

        神界知道，魔界也知道，这里只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纱，但谁，也不能先捅破。

        青圭不在意自己是个棋子，正如她招揽的妖魂不在意自己是棋子一般。那群妖魂想求得转世，但是她却忘了，自己求的，到底是什么。

        后来她用母神瓶覗的名字来了人界，带人族杀妖魔。

        当时的时机不对，时机不对，她办不成天道鸿钧的事。

        只能暂拖，在用六分神力封门之时，她的魂魄飞出神体，落入轮回之道。

        青圭在冰凉的迩洞里躺了十七日，在两境道人两日一歇的往归墟赶的时候，她的魂魄，又回了迩洞。

        鹿狸高兴极了，蹦蹦跳跳的围着魂魄打转。青圭低头看了看自己，魂魄飘散两千年，到底还是被神力拉了回来。只是当时，她是，怎么计划的来着。

        青圭的魂魄皱着眉，忧愁的坐在身体旁边，一边想着怎么回去身体，一边冥思苦想当年的计划，她记得当时都计划好了，但是怎么就忘了呢？而且好像，法术该怎么用也忘了。她的魂魄，怎么回去来着？

        青圭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身，春鸢来放供品的时候，青圭坐了起来，抱着鹿狸在那里摸。眼神有些呆滞，行动有些僵硬。

        春鸢有些害怕的走到青圭身后，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喊道：“姑娘。”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高兴，但是，就是想哭。

        青圭仰头看着上方的大洞，她想起来了，又很多都没想起来。

        “是春鸢啊，我渴了，还饿了，我躺了多久啊，五长老回来了吗？”青圭彷佛刚刚回魂一般，有些恍惚的开始说话。

        春鸢冲过去拉着青圭的一只手，嚎啕大哭起来：“姑娘啊，您又活了啊…”

        青圭看向她，无奈的摇摇头，轻叹道：“春鸢啊，你家姑娘我，那儿那么容易死。”

        “您…您不是都没了呼吸了吗？”春鸢吸了吸鼻子，放开青圭，擦了擦眼泪。

        青圭不以为意地说道：“魂魄去外面走了一遭而已，没事。”她站起来扶了扶自己的腰，松了松筋骨，甩了甩手往外走，“走吧，五长老呢？”

        春鸢一边抽搭着一边说：“五长老还没回来呢，姑娘您死…不是，您躺了十六日。”

        “十六日啊…”青圭感觉自己在那个雪地里，过了一辈子，看了，她以后再也不喜欢雪了。还以为自己躺了很久，原来才短短十六日。不过也不知道，筠雾在那载天山怎么样了。她那么要面子，也该不会听她的，打不过就跑吧。

        籍辛知道青圭活了，也是一惊，他让境内大夫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自己又看了一下命灯。双肩命灯已燃，确实是活的。人死复生之事，闻所未闻，怎会……

        籍辛还是先将消息传给了寂常，他们也快到归墟，只要瓷秘一失控，他们就会动手将她拿下。只是没想到还未入归墟，籍辛的召令上附带的信件里，又写道青圭死而复生。上面只有死而复生四个字，或许是籍辛也不知道，改怎么来说明了。

        人世间的轮回，全由天道主宰。人死灯灭，魂归地府，这是天道的规矩。哪怕是神，也讨不了人魂。

        可归墟境在十六日内，就发生了一件死而复生的事情。寂常将消息告诉了几人，连筠雾都告诉了。既然青圭没死，也就无需怕筠雾分心了。

        筠雾沉默着听完，没有说话，似是不是很在意的样子。末了，只是淡淡的问道：“为何师姐和师兄们不一开始和我说呢？”

        生凡绝解释道：“青圭在师妹那儿虽然住得不久，但也与你颇好。当时入载天山在即，就未先告知你，怕你扰了心。”

        “那孩子性情倒是不错，不过扰了心倒也不至于。”

        筠雾的话说得有些冷漠，生凡绝都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事先瞒着筠雾。五师妹好像，是一直对青圭和对别的弟子一样不冷不热的。只是，可能青圭平时表现得太过热情。这才让他们误会了两人应该感情颇好吧。

        道十通在一旁打着圆场：“五师妹啊，这次，是我们几个的不对了。”接着转移话题说：“不过，青圭命灯又灭又起之事，很是蹊跷。如今那瓷秘姑娘要找青圭，若是青圭活过来了，却也少了一些麻烦。”

        生凡绝也跟着转移话题：“对，这次回去，先弄清瓷秘意欲何为，再定真人剑。青圭之事，也得好好查查。如今灵修境也知道了瓶覗古神之后在归墟境内，就更不可出差池了。”

        筠雾没再说话，一如既往的只是听着师兄师姐商量，只有问到她时，才会说几句。

        桑落在旁边也没多说，只是怀疑着自己，莫非，以前是自己想错了？筠雾不仅说话表现得不在意，连面上，也波澜不惊。彷佛生凡绝是在和她说，境外一个不认识的老妪死了一样。有些惋惜，但也不会扰心。

        她心里轻叹，这次，看来输给棠儿了。这个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啊。

        竹山这边的反应，特别激烈。

        寂常过来告知灵修境此时，在听到青圭死了之后，竹山激动的打断了寂常的话，难以控制的说道：“这怎么可能！”

        沽清低声吼道：“噤声！”

        鹤南川拍着他的肩示意他坐下，竹山却依然站着，急切地向寂常问道：“然后，活了是不是，青圭活了吧。”

        寂常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看着竹山想：这沽清长老的玄孙，怎的和青圭如此交好了。

        竹山后知后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赔礼道：“失态失态。”

        沽清打发他走开，让他别在这里捣乱。也是怕他待会儿又失态，白白的丢人。

        竹山连连称是的离开，心里舒了口气。两人相识不过半月，见过的次数比这半月的天数还少。

        可谁让那日的雪那么大，糊住了眼睛，他只看见了一个笑。

        筠雾没有面上的那般平静，生凡绝先说青圭死而复生，再和她说青圭曾命灯全无之事。

        她只听到了，死而复生。

        她很开心，活了，就好。曾经死了，都不重要。

        但是不知为何，一到了生凡绝开始说她对青圭有情谊的时候，她有些慌了。

        一慌了神，说出的话，就冷漠到，连桑落，都感觉自己曾经看错了。

        这四个月里，鹤南川多次示好，意图，她都知道。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一直拖着，在拖什么。

        有什么好犹豫的。

        她自二十六岁入金丹后开始，心里便只有成仙。

        她的造诣，在几个师兄师姐之间，是最好的。

        如今两百年已过，金丹入元婴，却再无所成。

        要在天地灵气枯竭时飞升，真的，很难。

        青圭出了迩洞，回了元神峰空谷宫，她躺在草地里，感受难得的生命活力，心中很是迷茫。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神，两千年后的魂魄，是自己计划好要引魂的。

        只是她忘记了当初计划引魂之后，的一切计划。

        还有，天道鸿钧当初许诺她的，到底是什么？她欠天道鸿钧的，又是什么？

        青圭揉了揉眼睛，只叹自己这忘性太大。怎么把重要的，全忘了呢。

        她看着天空，阳光照射出宝石般透明的眼瞳。

        她透过天，看见了自己的曾经。

        神生三千年，弹指一挥间。

        高墙别院、泥淖血水、红颜腐败，脏污狼藉。

        琼楼玉宇、万象大观、万尺高崖、古树参天。

        她到底，在活什么。

        青圭眯了眯眼睛，鹿狸跳过来踩在她肚子上，青圭啊的一声，侧身捂着自己的肚子。刚刚吃完饭，可不能这么踩。

        她抓过鹿狸，轻叹一声，“鹿狸啊，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也不想记起那件事情。你说，我忘了什么呢？”

        鹿狸歪歪头，向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微风吹动它身上的那一层白毛，像飘动的蒲公英。

        青圭听懂了，鹿狸在说它不知道。

        她把鹿狸放在自己身上，还是看着天，低语：“天道鸿钧，我忘了什么呢？”

        天道不答，只揉碎了云朵，给她洒了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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