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化猫

晴明的院子的植物很少被人打理，都是任它们自由生长。

        松树上缠绕着紫藤的藤蔓，桂花树上开着橘红色点点小花，秋天开放的野花围着树木开放，一角有一棵橘子树，在秋日里挂上了黄澄澄的果实。

        六岁的小孩子踩着木桩，踮着脚去摘橘子，阴阳师特意安排了式神看着小孩子。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上喝着酒。

        优抱着自己摘下来的三个橘子跑过来，一人一个地分好。

        不过优没有急着吃橘子，而是抱起自己的琵琶弹出了一段曲子。

        这是优最近新弹出来的一段曲子，没头没尾，但是中野老师还是表扬了优，虽然不完整，但是也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灵气。

        所以优就把这段曲子也弹给晴明和博雅听，他自己也很喜欢这段曲子。

        “优很厉害哦。”博雅赞扬道。

        虽然曲子十分的稚嫩，但是能够感觉到曲子里的情绪，是非常单纯的开心，带着孩童的无邪。

        优开心地眯起眼睛，脸上写着欢喜。

        晴明的扇子敲敲掌心，说：“优和百鬼丸出去玩儿了吗？”

        小孩子睁大了眼睛，脸上写着“你怎么知道”。

        晴明嘴角噙着熟悉的笑：“优玩得很开心呀。”

        “嗯。”优使劲点点头，“百鬼丸带我去看了小老虎，白色的小老虎，毛茸茸的，很舒服。”

        幼小的白虎在大妖怪的威胁下，屈辱的趴在窝里，任由人类的孩子摸着它的皮毛。

        等大妖怪带着人类的孩子走远了，它才敢冲着大妖怪离开的方向“嗷呜”“嗷呜”地叫两声，述说着它的不开心。

        琵琶对于六岁的孩童还是有些重，优将琵琶交给晴明的式神木叶收着。

        这是晴明的新式神，晴明说木叶是秋日里常见的。

        博雅猜的是红枫，但是优说是桂花，香香的金桂。

        晴明扇子一合，优猜对了。

        优坐在晴明身边，跟橘子做着斗争。

        窄廊的另一边，一名身着十二单，身姿曼妙的女子走过来，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放到晴明身前，然后退下了。

        信带着淡淡的香味，还携着一枝紫色的桔梗花，娟秀小字很漂亮。

        橘子拔了一半的皮，优好奇地看着那封信：“晴明，这是谁送的呀？”

        相似的信他见过很多，他的兄长姐姐每年都会收到来自女性或男性的信，都带着漂亮的花枝。

        对于爱情，年幼的孩童不懂，仅仅是一知半解。

        晴明拆开了信看，优将剥了一边的橘子递给博雅，请他帮自己剥一下。

        晴明看完了信：“是上杉家的萤小姐。”

        “那是谁呀？”优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博雅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优，说：“是前段时间上杉大人接回来的那位小姐吧，因为那位小姐之前被养在上杉大人的老家，所以优没有听过。”

        “不过。”博雅说，“我听别人说，这位小姐并不是上杉大人的亲生女儿，只是收养的义女。”

        晴明重新将信折好：“确实是。”

        “晴明会去吗？”优的嘴里包着橘子，歪着头看向晴明。

        他记得有时候道纲哥哥接到这样的信就会出门去赴约。

        晴明摇摇头：“不，我并不打算去，我与这位萤小姐也不过几面之缘。”

        “哦。”优吃着橘子，应了一声。

        他对这些其实并不关心，谈及这些，在他眼中还不如一个橘子重要。

        晴明家的橘子好甜呀。他举起手里剩下的半个橘子，给晴明：“晴明，博雅，吃这个，很甜。”

        两个大人拒绝了。

        晴明笑着跟小孩儿说：“优喜欢的话，回去的时候带一些回去吧。”

        优点点头。

        不过虽然说带，但是小孩儿的手小，尽了力也只能拿三个。

        晴明让式神拿来了竹编的篮子，将橘子从树上摘下来装进篮子里，然后交给跟随优而来的侍从。

        优的年纪太小了，藤原家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门，都会派侍从跟随的。

        优回家了，回家时看见了藤原兼家的第三子道兼。

        道兼与优是同母兄弟，都是时姬的孩子。

        “啊呀，优回来啦。”道兼比道长年长五岁，同样继承了父母优秀的基因，长相出色，脸上常常带笑，更多了几分风流的意味。

        事实上，这位大人也是出了名的多情。

        优点头，从身后侍从提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橘子给道兼：“哥哥吃橘子，很甜的。”

        道兼虽平日里风流多情，但是对于幼弟的疼爱并不比道长少，他放下手中的信，接过幼弟递过来的橘子，说一声：“谢谢优。”

        优让侍从把橘子拿下去，分送给家中的人。

        优自己扒着道兼面前的桌案，看着上面的那封信，面露奇怪。

        这副信好眼熟哦，带着淡淡的香味，配着紫色的桔梗花。

        “怎么了？优。”道兼将幼弟抱进怀里，见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信上，问道。

        优歪歪头，说：“这封信和晴明收到的好像哦。”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连信上淡淡的香气都是一样的。

        道兼目光移到那信上，念叨着：“安倍晴明大人吗？”

        那位大阴阳师，除了他的法力闻名京都外，还有另外一样事物也同样出名，那便是他的容颜，这位闻名平安京的大阴阳师长得无比俊美，相传他的亲生母亲是一名美艳的狐妖，这位大人也被称为白狐之子。

        优好奇地问道兼：“哥哥，这个也是萤姬送过来的吗？”

        应该不会吧，女子怎么会在同一天给两个男人同时送信呢？

        道兼将信放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炭火燃烧，卷上了信件，或许那位萤姬只是在偶然间见过阴阳师安倍晴明一面，知道得到回复的可能性渺茫，所以也给他送来了信件。但是道兼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即使这位萤姬在长相上十分得他喜欢。

        优奇怪地看着哥哥的动作，问：“哥哥？”

        道兼剥开了橘子，掰下一瓣橘肉喂给自己的弟弟：“没什么，不想要而已，小优要不要听故事呀？”

        哥哥把橘子喂到自己的嘴边来了，优就直接吃下了，听到道兼这样问，点点头，靠在哥哥怀里：“要听。”道兼哥哥讲的故事很有趣，他很喜欢听道兼哥哥讲故事了。

        不过………“小优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诠子姐姐了？”明明姐姐还答应了会给他做点心的。

        道兼抽过一本书过来，听见优的抱怨，他想了下，说：“优可以进宫去看诠子。”优还年幼，与诠子亲近也不会被他人乱说。

        藤原兼家在红叶烂漫的秋日将次女送进了圆融天皇的后宫作为女御，圆融天皇最近对这位新女御格外的宠爱。

        优撅着嘴：“宫里不好。”去看姐姐会有好多人在一边看着他。

        “呵呵。”道兼轻轻笑了两声，摸摸幼弟的头，没有去纠正他的话。

        优以后只需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了，家里并不需要他去从政来巩固家族的地位。

        道兼的目光落在了优右耳上坠着的勾玉耳坠上。

        献上此物的僧人说，此物可暂护优到十三岁。

        但是，十三岁之后呢？

        道兼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碧色的坠子，坠子晃了晃。

        “喵～”

        橘黄色的猫咪从墙上跳进院子里，身上脏兮兮的。

        这不是贵女们精细饲养的宠物，只是被遗弃了的猫。

        它穿过草木，跑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草木是由侍从们精心修剪过的，布置错落有序。

        一名女子正坐在铜镜前，忧愁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女子容颜娇媚，着了樱色的唐装衣，下裳是棠棣红，乌黑的长发柔顺，衬得女子更加娇美。

        “细女。”萤转头看向中年妇人，忧愁的神色更加惹人怜爱，“藤原大人还是没有回信吗？”

        和道兼想的一样，送给晴明的那封信只是萤姬偶然间见到那位阴阳师，被他的容貌所倾倒，才会送一封信过去，也自知希望不大。

        细女是看着萤姬长大的，最为疼爱萤姬。

        她不愿萤姬难过，只能劝慰道：“许是道兼大人忙碌才无时为小姐回信吧。”

        萤姬站起来，走到院子边的廊上，靠着柱子望向远处，目光悲伤。

        “喵喵喵！”橘色的猫咪看见了廊上的女子，兴冲冲地跑过来。

        “呀啊！”

        萤姬吓了一跳，看着跑过来的猫咪，神色害怕，向后退着。

        “细女，快将它赶出去。”

        萤姬跌倒在地，面露惧色，抬起宽大的袖子想要掩住自己。

        细女扶住萤姬，里面对其他侍女说：“快将这猫赶出去，快些。”

        萤姬似乎很受猫咪的喜爱，但是她本人非常讨厌猫咪。

        侍女们匆匆去驱赶猫咪，那猫咪也是灵活，东钻西窜地避开了侍女们的驱赶，奔向身着华服的女子。

        “喵喵！！！”猫咪朝萤姬叫着。

        细女护着萤姬，对着侍女们吩咐到：“快去叫佐之助过来，将这猫打死！”

        猫咪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焦急地冲萤姬叫着：“喵喵！喵喵喵！”

        被叫进来的随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驱赶着猫咪，猫咪一时不察，被打中了后腿。

        “咪嗷！”猫咪尖叫了一声，疼得它四处乱窜。

        它跳上了墙，还不甘地朝萤姬叫了一声：“喵！”

        可是侍从挥动着木棍，将它打了出去。

        “没事了，萤小姐，已经赶了出去了。”

        细女安抚着女子。

        萤的眼中流露出厌恶，衣衫下的手臂发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挠。

        “以后看着些，不要让猫跑进我的院子里来。”萤说着。

        她讨厌猫咪，无论是在外流浪的猫咪，还是被人精心饲养的猫咪，她都不喜欢。

        那种毛茸茸的生物，会蹭她一身的毛，让她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细女，我要沐浴。”

        身上好像沾上了猫毛一般，感觉不舒服，明明猫咪都没有靠近她。

        “好的，萤小姐。”

        细女应声，安排侍女们去准备。

        萤姬在路上遇见了道兼。

        她端坐在牛车里，注意到了这个风流多情的男子，竹帘掩住了女子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一些风姿。

        “道兼大人，你近日很忙吗？”为何没有时间与她相会？明明之前两人的关系还是好好的，相谈甚欢。

        道兼抬眼看了一眼牛车里的人，笑着说到：“佳人另有约，我便不打扰了。”

        萤心底一跳，她想到了她那日送去安倍家的信。

        难道道兼大人知道了？不可能啊。

        她就是想着即使安倍晴明大人不给予回应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才敢送过去的。若是接受了，能够与那位风姿绰约的白狐之子云雨一番也是令人满足。

        她并不是没有追求者，但是从相貌、身份、地位上来说，藤原道兼才是最合适的。

        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上杉家，藤原道兼都是非常好的人选。

        她有些急了，声音慌忙：“道兼大人，其实……”

        “哥哥？”稚气的声音打断了萤的话。

        萤还不想将事闹到他人面前去，连忙安静下来。

        优刚刚将自己的琵琶送到匠人手上，因为琵琶的弦断了几根，一出来就看见陪自己过来的哥哥正和人说着话。

        优的怀里抱着一只猫，纯黑的皮毛，碧色的眼睛。

        是保宪的式神，夜叉。

        “呀啊！”萤在牛车里，看见那只黑猫，向后退了些。

        夜叉窝在小孩儿怀里，听见女子小声地惊呼，懒洋洋地抬起眼来，看着牛车。

        它望着牛车看了许久，然后“喵——”地叫了两声。

        萤的心脏一顿，感觉身上痒起来了一般，匆匆说：“道兼大人，我先告辞了。”然后催着人连忙离开。

        优一脸的奇怪，看着牛车远去，又看看哥哥：“哥哥，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谁知道呢。”道兼也不清楚，摸摸孩童的头，“回去了吧。”

        “好。”优又低下头，“夜叉跟我一起回去把，我让人给你烤香鱼吃。”优和夜叉是在路上遇到的，所以优想带夜叉回家，他喜欢毛绒绒的动物。

        “喵～”像是同意了。

        黑夜到来，秋虫在院子里鸣叫。

        卧寝中，一具身体佝偻着。

        痒！好痒！

        那人抓挠着。

        胳膊，腿，身体，都很痒。

        “嗬嗬嗬！”

        她痛苦地曲起身子，抓挠着手臂，娇媚的脸庞上神情狰狞。

        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冒出来，嗓子如同破风箱一般发出“嗬嗬”。

        抓挠手臂的手指慢慢变长，原本的柔荑变成了吓人的利爪。

        她的脸在变化，五官扭曲，一对耳朵从头上慢慢冒了出来。

        这个人在变成一只猫。

        她的五官在向猫脸靠近，光滑的皮肤上长出了她最为厌恶的猫毛，人类的语言在退去。

        她不要，不要变成一只猫，不要变成一只四处乞食的动物。

        她挣扎着，四处挥舞着爪子，屏风被她抓烂了，倒塌下来，发出剧烈声响。

        她是人，她要做人，她不要变成一只猫！

        “萤小姐………啊啊啊啊！”提着灯过来的细女看见了那张猫脸，吓得尖叫。

        那是像人一样的猫，她大声尖叫着：“妖怪啊啊啊啊！”

        不要，不行！

        她一把挥开了细女，几个跳跃之后，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那个人猫的身上穿着萤姬的衣服，不知道细女有没有看到？

        或许有，或许没有，谁知道呢？

        上杉家，一下子闹了起来。

        据说，猫在活过十几年之后，就能够拥有变成人类的能力，这就是“化猫”。

        可是那只小猫没有耐心那样修炼下去，她看见过在路边、山野觅食的同伴，也看到过被人类娇养的同伴。

        她谁也不羡慕，无论是娇养还是流浪，人类都掌握着猫咪的生死。她想要成为人类，她不想做猫咪了。

        她要变成人，就能够保护好同伴了，这样同伴就不会被人类打断腿了，就不会被孩童扔石头了。

        机缘巧合下，她找到了一株仙草，提前拥有了变成人类的能力。她答应了同伴变成了人类就会照顾好它们。

        她变成了人类，然后被人类收养，她长成了人类。

        她忘了很多。

        忘了她曾经是一只猫，忘了对同伴的承诺，忘记了曾经的伴侣。

        她讨厌猫了。

        猫咪想要告诉她，外力带来的能力只能维持十几年不能永远，她马上就要变回猫了。

        可是她忘了她曾是一只猫，忘了猫的语言。她对着来提醒她的同伴尖叫，叫着人把它赶出去。

        她不想做猫，她想成为人。

        嘘………噤声。

        上杉家的养女在那夜变成了猫，消失在了月色之中，再没有被人找到。

        你看，那些乞食的猫儿中，是否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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