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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邂逅


衡皎正执善琏湖笔端详,掌柜见是小姑娘,囊中羞涩,想不过瞧个新鲜,定买不起。见几个小厮簇拥着两个襕袍的郎主,掌柜谄媚的上前,抱拳作揖,哈着腰,一把夺了衡皎的玄霜,“主君们瞧什么?小人可给举荐举荐!”说着他小心翼翼捧了笔,“主君尊贵,只这紫毫才配得上呢!”右侧的先生避了避,草率回揖。

        居左者温和道:“两位小娘子尚且未观毕,您便着紧夺走,这不太妥当。”掌柜悻悻而笑,“主君说笑了。这笔名贵,不是寻常人能购得的。这小娘子瞧着……”

        衡皎穿着云水蓝、缥色间错的襦裙,中有墨竹点染,翩如行云。他颔了颔首,“人不可貌相。”衡皎做叉手礼,“他说得对。这笔价贵,便是我再攒上几十载的积蓄怕也买不起。不过我瞧瞧总没错。得不到,看看也不行么?”

        身侧的郎主忍俊不禁,“意仁,要说名贵文房,贵……贵府想不缺这个罢?”他微笑回答:“笔墨纸砚,当随有缘人而去。姑娘小小年纪,不在胭脂簪钿的铺子里辗转,能来这里,与诗书做伴,这已很不易了。这支笔,我送给姑娘。”

        说着,他摆手示意,立刻有人奉银票与掌柜,衡皎却不领情,“无功不受禄。我与您素不相识,恕我不能受。不过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古籍典藏,我未阅过多少。只是身不能及,心向往之。红尘俗客,熙熙攘攘,书里的黄金屋,比现今的腌臜更使我得暂且的解脱罢了。”

        岳迁瑛提裙急急奔入,“衡……婷婷,我们该回去了!迟了时辰,教习要罚手板子的!”说着揽她的胳臂就要离开,他将盛笔的盒子塞给她,“碎银乃身外之物。姑娘这番话,已远逾于此。”

        她顾首,被岳迁瑛推搡走了。等不及道谢,身侧的人牵了牵袖,轻咳了两声,“才刚听她说教习,要不要……”意仁摇头,意味深长地感慨,“不必。”

        教坊司内。贾昀忙得焦头烂额,见她赶回来,当即斥道:“小祖宗,怎么才回来?躲懒也不兴这样!”衡皎支吾道:“对不住,教习。昨儿玄霜劈了,尚制局又拖延,不给我们新的。我原想去买支新的……”贾昀瞧了瞧她手里木匣,“罢了罢了!圣人近日有意擢拔御侍,方才是来挑人。你没福分,没赶上。但这不打紧。你这犟脾气,做官家娘子怕要误事。”衡皎赧然,“教习最明白我啦。”

        接下去,自是重复练数次《佳人剪牡丹》。直到练得手脚酸软,过了子时才放她们歇着。衡皎揉着腿,见有人在身前停脚,仰头见是姜婉宁,“这就累了?只有这点儿能耐,就趁早让出领舞。免得宫宴当真露了丑相,贻笑大方不说,指不定惹了圣人着恼,将你赶出去,就再没脸做人了。”

        衡皎则施施然,好整以暇的端详她,“占口舌之快算什么?我做领舞几位教习都认可的。你若不服气,合该寻几位教习,再不成就去求禀圣人。只敢在我面前拿乔逞能,也不臊的慌。”

        她恨恨地撇袖,丢下句走着瞧。岳迁瑛与她相互搀扶着回屋,只略擦洗擦洗就要睡下。只忽地想起白日的事,“婷婷。今日与你搭话的官人,他什么身份?怎地赠你这样贵重的紫毫?”衡皎想了一想,“约莫是位高权重的人。他不吝惜钱财,想来会是个好人罢。”

        岳迁瑛却叹息,“他瞧着有些岁数了。及了冠,想必早就成了家。家里妻妾成群也说不定。有潼仆跟着,家里主母应当看得很严实。咱们呐,人微言轻,能嫁个员外郎就已是高攀了。”

        事实如此,她哪里会认不清呢?只是薏仁,听着他的好友如此称谓,她感到有趣。薏米的薏苡么?倜傥卓异的,不料名字却有些不配。

        然而舞娘们最要紧的还是排舞,吊嗓子。为着宫宴圣人要以此为官家祝寿的心意,她们几乎昼夜颠倒地加紧赶练,唯用膳时可以停歇。

        距宴前半月时,她们得了允,能够拿着赏钱出宫采购些胭脂头面。衡皎心事重重,不知今日能否再撞见薏仁。司宝斋、吴家茶楼、齐家文房,要逛遍了,也没有他的身影。她不知为甚失意,心里感到沮丧,怅然若失。岳迁瑛捧着蜜煎,餍足非常,又夸说好吃。甜食也毫无滋味,她心底空落落的。她失恃失怙,于五岁全无了依靠。

        教习抚育她,却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所盼望的,还是她能够挣脸面,为自己增辉罢了。而他,素昧平生,却愿意给自己最大的善意。一抬头,如黄粱一梦,他便尽在眼前,与炊饼摊贩搭着话。她快步过去,“薏仁!你还记得我么?”身侧的人倒是换了,他凶狠恶煞,即刻要推开她。一声放肆尚未喝出来,就被他制止,“紫毫小娘子。我记得。”

        她努努嘴,很不满意,“我不叫紫毫。”他示意身旁的厮儿避远些,向她比比请的手势,“小娘子又得空出来了?不需练舞么?”岳迁瑛回避,但有些挂虑。衡皎却浑不介意名声,“我这数日都在练舞呀。白日练,夜里练。今日排演,教习说不错,这才允我们出来。”

        他颔首,“小娘子隶属教坊司?”被人勘破身份,她不尴尬、不窘迫,很坦率的回答:“是。但我卖艺不卖身。”他绷住笑意,“我见她提着好些物什,你却什么都没有买。”他指向岳迁瑛,衡皎则答说:“我不缺那些。”

        他含着笑意,“女为悦己者容。看来小娘子并没有悦慕的人,簪缨钗钿,自然入不得眼。”提起装扮,怎么能不想起姜婉宁,她嗤笑,“您不知,就算我费尽心血,也不会比得旁人。有人恨不得戴重楼子去博得官家青睐呢。”他停了一瞬,很快掩盖异样的神色,“哦?愿闻其详。”

        衡皎自顾自的说:“我瞧您像是儒生,那想必不是翰林院,就是中书省,或许又是别的。您若是宰辅相公,就当我有目无瞳好了。就是与您邂逅那日,据说圣人擢选相貌秾妍的内人,到教坊司,挑中了姜婉宁。她每日构想着春秋大梦,跟旁人说,或许即刻就要住到哪个阁子里去,有一群人追着捧着伺候了。兴许官家并不晓得有她这号人,连她是甚么模样都不清楚。”

        意仁似乎对女眷的事不感兴趣,听得愈发疑惑,云山雾绕。“你很了解官家?小娘子的样貌也不错,就没想过做御侍?”衡皎依旧坦诚,“想过啊。舞娘嘛……好时候不逾十五载。过了三十岁,能做上教习自然很好,倘或不能,嫁人也不大能实现了。但后来又不想了。”她的转折突如其来,“官家的娘子太多啦!”

        意仁哽住,稍缓了缓,“小娘子说得是。”衡皎又填补一番,“还有啊,风闻官家不太疼爱内眷,不算雨露均沾。有时三五月才召娘子侍寝。我可不想守活寡。瞧瞧我,一个身份低微的舞女,假使他起兴,临幸了我,给我一个县君的品阶,倒是好的。倘或什么都不给,我只能去投湖、去悬梁。”

        意仁咳嗽了两声,尴尬地笑,“没那么严重罢?”衡皎神情严肃,“你并不晓得禁庭的弯弯绕绕。已成了嫔御的娘子们,尚且要殚精竭虑地搜寻十四五的姑娘,名义为养女,育于膝下。实际成人后,都是要送予官家的。三十年河东,三十载河西,有的日子使得我万分憧憬,有的日子却一眼望得到头。我并无攀龙附凤的打算。只想寻一个我真心悦慕的人。”

        说着她仰首凝视着意仁,“您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他摆摆手,“不妨事。小娘子通透,倒叫我汗颜了。”她撇开这些沉重,“说来我清楚你的名字,却不知是哪两个字。”他恢复如前,“心意仁慈,是我爹爹对我的期盼。这算不得我的名讳,只是曾用的乳名。”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心意仁慈?你爹爹真是襟怀宽阔。你又不是官家,要眷顾八荒六合的,单单要仁慈又能做什么?”他则是首肯,“总是份美意罢。”

        她背过手,有些不好意思,“都说交浅言深是最不该的。我与您无甚交情,反倒叙了很多。还请您谅解。”原来她也会客套,他笑了笑,摆出一副很司空见惯的模样,“常日也有很多人同我诉苦,无妨。小娘子的心事,尽可对我提起。”

        她颦蹙着,“我恐怕要唐突您了。您逛坊市的时辰可有定例?或许哪日得了空,我还能来寻您倾诉倾诉。”他抱有歉意,“身负公职,何时得空说不好。恐要令小娘子失望了。”她不显柔弱,反倒很豁达,“好。那便看我们有没有机缘了。我喜欢与您说话。如有福祚,我们会有下文。”他却追问:“那小娘子可有定例?”她唔了声,不遮不掩,“若无意外,我朔、望、晦都有空瑕。但如要加练,那便不成了。”

        说着,她浅矮身,“我姓衡名皎。皎月当空的皎。我平日跟着贾教习,她有四个徒弟,我们这一辈儿从女,给我起的是婷婷。”说着,她挽着岳迁瑛的手臂走远,“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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