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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两清


韩从蔚奉命到她身侧伏侍,宁华殿自此禁随意出入。廊边的鹦哥儿不停叫着官家,她忽而泪随言零。她抬眼窥觑着,雕栏玉砌,亭台楼阁。飞檐斗拱,粉墙黛瓦。她倚闾而望,却再也等不到期盼的人。她慨叹一息,“韩都知,替我开了金笼,放了鹦哥儿罢。”

        韩从蔚却拱手,“娘子,那是禁庭蓄养的,您放了它,它就活不得了。它不会自己觅食、蓄巢、安家、繁衍。假使没人每日供着吃食,它就会死。”

        她哀婉地拨弄着樊笼的锁子,“官家一直想要为我添位执事的人。要从内侍省调,从殿中省调。我身侧有位高班,叫林初衍。他为人谨慎,也执事数年。劳烦都知替我陈情,如我还有清白的一日,将他提拔了罢。”韩从蔚只能虚扶她,“岳内人她们……只是按例讯问。官家特地叮嘱的,不会锻炼。”

        她双手置在膝头,“都知不必陪我。早些回福宁殿罢。”他则岿然不动,“官家吩咐臣来伏侍娘子,寸步不离。娘子倘累了,请去就寝。臣便去外间守候。”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官家他……好不好?”韩从蔚想搀她,“官家躬安。只是现今要做样子,不能亲来探望您。”她拿绢子掖了掖眼睛,“叫都知笑话了。”韩从蔚唤了宥玟来搀她,“娘子早些歇息。”

        她凝望廊头,“我未有困意,无疾送去慈宁殿了,我无人可照顾了。”说着她到案头翻了一张字,“替我寻一壶酒来。”宥玟怔愣地望韩从蔚,他劝慰道:“娘子,借酒浇愁会损了身子。”她笑逐颜开,“那拿一壶凉茶来。”韩从蔚温和回着,“娘子忘记了,您醉茶。”

        她抬眸,挥退了宥玟。“禁庭人人艳羡我,如今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也要斜倚熏笼坐到明了。”说着她黛眉弯如月牙,“我在仙韶院那么久,还没给官家跳过一次舞。”兴许是见惯她童真率直、豁达疏朗,如今看她伤春悲秋、多愁善感便觉得奇怪。“请娘子稍安。”辗转反侧,她披衣起身,抱着琵琶,弹奏了半宿的《鹧鸪天》。

        翌日,韩从蔚忧心忡忡地去回禀,“娘子早膳也未用,翻着豫王的字,摇着褒王的摇篮,给他们吟着歌谣。昨夜也不曾睡,原歇下了,谁知睡了半个时辰,忽穿了褙子起来,弹了二个多时辰的琵琶。”他拍案,“你是死的吗?就容她这样糟践自己?传卞春晖给她瞧过了吗?”他只能告罪,“官家恕罪。娘子说不想见人。”

        他立刻翻了茶盏,“她这是做甚么?要以死明志?她最体顺人意,对我嘘寒问暖,从没有要我为难的时候。她怎地了?我抵死是信她的!你同她说了不曾?”韩从蔚颔了颔首,“臣跟娘子回禀过。只是她……惦记您。以前,每日见。您繁忙政务,午膳晚膳也会特地去见。如今,或许要长久地相隔,娘子怎能不伤怀?”

        他缓了恼怒,见是慈宁殿的内侍,“官家!请您快过慈宁殿去!褒王殿下要不成了!”他襟袍夹风的赶过去,见周太后亲搂着他,说昨夜里忽而气喘,今儿竟然口唇发绀。今上也不管是长辈,喝道:“怎么回事!我与婷婷是信任姐姐,才将孩子托付给您。他昨儿活蹦乱跳,今儿就濒死了?姐姐,您要我怎么跟她交代!”

        说着转则问陶慎初,“三哥儿究竟如何?”陶太医旋即跪禀,“臣该死。殿下起病来势汹汹,不像是小儿风寒,像是……中毒。”

        他拳头箍紧,骨节嘎吱嘎吱地响,“您听清了么?他好端端的,在宁华殿的时候,已经依稀会喊爹爹。姐姐,这一切不会都是您做的罢?您心里厌憎婷婷,造下这天罗地网来逼勒她就范!她昨儿安不得寝、用不得膳,或许再多几日,就多几日她就要没命了!”说着,他揪住陶慎初的衣襟,“听着!使褒王痊愈,你要天要地,朕都许你。褒王有个好歹,你、你的九族,就都给他殉葬罢!”

        小儿的症候最难根治。陶慎初昼夜颠倒,焚膏继晷,也只能保得皇三子的性命,不能令他恢复如前,甚至不能使他醒转。

        五日后,衡皎执银簪直抵着脖颈,终于一路畅通无阻地闯入慈宁。今上赶到时遣退了一干人等,摆着双手,“婷婷,你冷静。”她脸色煞白,披散着鬘发,满面泪痕斑驳,“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的无疾,他都要死了,你还在圈禁我,你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你要等他死了,我来收殓么?”

        他步步逼近,簪入喉两寸,血顺流而下。周遭的慈宁内人口不择言,“嫔御无谕不能自戕!”她远眺着天,凄惨而笑,“妾是孤女,没有九族可给官家诛。我抗旨不遵,官家稍后赐我一死就是。我只想见曦儿,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他立时三刻遣人,“澄时!将无疾带过来!”乳娘怅惘地搂着孩子,交付给她时先掉了泪,“娘子!您快看看罢。都说是中毒迹象,现也没弄清楚究竟。哥儿都昏睡了五日了,他还……还醒的过来吗?”

        她痴痴的仰首,难以置信地质问:“你说什么?中毒?他好端端的,走的时候揪缠我的云袖,要拔我的发簪,他生龙活虎的,怎么会奄奄一息!我不是告诉你,一定要好生照顾他!他身子羸弱,我每日供着、捧着,我不求他显赫闻达,不求他在金銮殿有一席之地,我只要他平安顺遂地成人,怎么……是谁要害他?是谁?到底是谁!”

        乳娘瑟缩着,颓然倒在一侧,双手撑地,不迭顿首,“奴想着,哥儿只略略儿用了盏慈宁的米汤,就人事不省了。”她涨红了眼,第一次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的婆母,“是你?你要谋杀无疾?”今上意欲挡拦,她也给推搡开了,“请您回答我,是或不是?”周太后心慌意乱,指着她颤抖道:“意仁,你还等什么!还不将这疯妇带下去!”

        她的丝毫举动都不能逃避衡皎的审察,她诡谲地笑着,“您在害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您问心无愧,何惧答我疑问?”

        见她要辩解,衡皎率先遏制,“倘是要摆长辈的款儿,就大可不必了。我是无疾的娘,天大的规矩,都没有这来的要紧。你是官家的生母,我私心揣摩,舐犊之情天下都是一般无二。没有一个娘亲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孩子遭苦罹患,问都不问一声的!如今您想仰靠官家的孝、我的软弱逃过去,这不能够!就算是我血溅当场,尚且要替我的孩子讨回公道!即便我死了,冤魂也会朝罪魁祸首索命。我倒想见见九天的神佛、地府的阎罗,哪个会不懂母亲对稚子的爱!”

        周太后向后栽倒,掩面痛哭。身侧的女史见掖藏不住,终究坦露实情,“官家容禀。此事怪不得娘娘。是慈宁伺候膳食的一个内人,如今音讯全无,不知逃窜到哪里去了!当日骤听了褒王的病情,我们只顾着看候,耽搁了些许时辰。起先乳娘说有喘症,我们想殿下不曾有哮喘,想是夜里餐了风,太后搂着哄了半夜。愈发见脸色惨淡,立刻传召医官,皇子就已经……不成事了!”

        怪不得只字不提,原是有诸多过错,理屈词穷罢了。她颤颤巍巍,今上欲去搀扶,被她狠命推开。“你走开!你不要碰我!”两厢捱力,她也摔坐下来,绝望地瞥着他,“是你跟我说的。你说她会尽心竭力地照顾我的孩子……你怎么放心她?你怎么能放心交给她!”

        他手掌贲张,她凄楚地瞧着,“你是要掴我么?那怎么痛快?你杀了我罢。”说着将银簪搁到他掌心,“官家,我真的煎熬。你不知道在宁华殿圈禁的每一日,我是怎样渡过来的。我数着滴漏,眺着日晷,捡着落英。我睹着扫帚划过庭院的斑痕,我在水榭费力地望着福宁殿。我日复一日的等你,你却连无疾病重也不告知我。孽海茫茫,红尘攘攘,我累了。我这条命,是你救得的。如今,我还给你,我们两清了。”他掷了簪子去抱她,只觉得她浑身都在觳觫,要说痛苦煎熬,他何尝不是?

        天人感应,有时候就是很离奇。她失力昏厥,无疾却挥舞着手脚,嘤咛地哭起来。今上忙遣陶慎初来瞧,他说暂且脱险,还要观察一段时日。他便打横抱着衡皎去内寝,卞春晖早在等候。望闻问切,现只能先切脉,后他郑重其事的拜倒了,“官家,娘子心力衰竭,痛不欲生。臣只能尽力救治。另外,臣……”他震怒道:“都这个时候了!照实了禀!”卞春晖泥首,双掌触地,“娘子脉象极为虚弱,臣不敢确保。微臣反复摸了数次,二尺脉旺,与两寸迥别,是……滑脉之兆。”

        因闹过那一遭,他也注重辞令,绝口不提及喜脉。他就怔愣在原地,“滑脉?”拿了起居录,他虔诚的翻一翻,说:“启禀官家,妇人妊娠,原说要孕满三月,切脉才十拿九稳。如今不足月,臣摸着也不甚精准。看记载的葵水,娘子该月停经。”他则是接口,“无疾和庭楹……”卞春晖切中肯綮,“有妇人难孕,便有妇人易孕。臣斗胆,官家可曾赐过避子汤药给娘子?”

        他茫然失措,“那会致使宫寒,葵水紊乱,妨碍她身子康健,我焉会赐她?”卞春晖则沉稳应对,“正是。娘子正值韶华,又素得官家宠爱。好生养亦属情理之中。只是微臣不得不禀与您,心力交瘁,不是汤药医得的。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就请官家好生抚慰娘子,让她振作起来。臣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尽力做好。”

        他便守着她,从晌午到深夜。好容易亥时她醒了,睁开眼只说:“你走!”他僵硬地坐着,腿也麻木,脚也扭筋。抬手要摩挲她的脸颊,她费力地挡开,“别碰我。”内人嗫嚅要奉药,他替手端过来,见内人撑她起来,舀一匙要喂,“同我置气,可以。但别跟自己身子置气。”她拢着膝,“拿下去。我闻着就恶心。”他才欲张口,但终究没有提起。只温和的劝慰,“无疾好转了,方才醒过来了。我叫乳娘抱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她却摇头,“更深露重。小孩儿家呛了风可是要命的。等明儿我去瞧他。”他要攥她柔荑,她也躲了,“有话就说罢,别搞这些花花样式。”他委屈地像没糖的娃娃,“我……我对不起你。”周遭内人始料未及,砰一下摔碎了药碗,忙扑通跪下谢罪。她瞥着心烦,随意说了声“下去”。

        内人如临大赦,慌着手脚离开,连碎片也等不及捡拾。她扶额,终究乏力,只能靠着,“官家自己想想,所谓的对不住,跟我说了多少次?”他掖手,默不作声。“我是倦了,也疲惫见禁庭的人与事。不如这么着,您遣我带着哥子们去西郊住一年半载。总归您不缺娘子,皇子想要多少,叫她们给您生就是了。但我不一样,他们是我的命根子。他们有头疼脑热的,或有风寒伤病的,就等同要我即刻断了命。官家别急着驳我。”

        他果真话噎在口中,做手势请她继续。“我当真的。这世道,这命数,天生女孩儿家就艰难。先不提诞育子嗣有多疼、多折磨人、多煎熬。只谈这孩子倘或是没了命,对你和对我,亦不同的。他薨逝,我早都想及官家会怎样安慰我。你会提及,孩子定会再有,我尚在韶华、青春少好的年龄。只要好生调养着,不愁再妊娠。就算我身子毁掉了,再不能替您繁衍后嗣,延续香火。那禁庭还有十阁娘子,满天下还有绮粲妍秾的姑娘擎等着。

        我与您的哥儿,你是看重的,我极为清楚。但你有皇帝的职责,四海的使命。你先是官家,后是爹爹。还要先做孝子,后做疼爱我的夫婿。我禁不起。我不管慈宁殿的长辈,你的阿娘这样做有意亦或无心,她都实在地使我的哥儿遭到了迫害。她浸染禁庭数年,竟不懂人心龌龊,处事腌臜。我谅解不了,更理解不了。只是数次凶险,他能不能顺遂成人,成人后能寿数是否绵长,这些都说不准。倘他的福祚和寿数就折损在此次,这笔债,请官家赐教,我是讨还、还是不讨?出于晚辈的尊敬,我不应该讨要。但我是一位母亲,无时无刻都豫备为孩子奉献一切,甚至生命。”

        他忽然想起筵席觥筹交错时,同窗曾跟他窃窃私语。他说女人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

        当她们镇静沉稳、气定神闲地跟你辩道理的时候,你才当真要畏惧。

        事实,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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