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这是柳卿来到南屏山的第三天。

        他像往常一样沿着江岸行走，岸边不时有被江水推上的翻盖小龟，他便脚尖轻点把它们一一翻过来。

        长江江水滔滔不息，就像少年人年轻气盛的心绪般激昂澎湃。

        柳卿抬头远目南屏山峰高耸入云，随即身形微微压低，下一刻整个人离弦之箭般掠于空中，几个轻功起落后降于一侧的山崖之上。

        从这低头望去，能看到山脚扎立着数片营帐，那是天策军与苍云军的营地。

        数日前，南屏驻守军队察觉附近有大规模秘密组织行动，深入探查后发现为狼牙军团，两军唯恐安禄山爪牙再次伸出，于是各自联络统领派遣队伍支援于此。

        柳卿当时恰巧在南屏山下城镇落脚，他本打算歇息一夜后启程扬州，但耳闻狼牙似有卷土重来之意，就干脆多留几日静观其变。

        如今三日过去，狼牙军销声匿迹，周遭多次巡查不见踪影，柳卿猜测他们或许发现驻守增加后选择了撤离。

        没有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他着实不愿战乱又起，既然南屏狼牙已退，自己倒也不必继续干耗此地。

        那么明日就启程去往扬州吧。

        柳卿心里计划着，一边转过身准备从另一端跃下山崖。

        就在他转身那刻，平地一股阴冷邪风迎面刮来，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抬头又看了眼高悬空中缓缓西斜的落日，心中生疑。

        他摇摇头再次准备施展轻功，收回目光时，余光却突然捕捉一点异于山色的墨黑。

        那墨黑与南屏山色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在动，柳卿大概率也不会注意到。

        可他刚刚落在山崖时明明四周无人，也未见有人施展轻功降于附近，这人影来的突兀，宛如凭空出现一般。柳卿心稍稍一沉，快速握住身后刀柄进入备战姿态。

        那人影抬起头，眉眼落下一片阴影间全是戾气与茫然，他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柳卿。

        柳卿仔细一瞧后也是愣住，紧握刀柄的手却是缓缓松了开来。

        这是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脸色格外苍白仿若病态，眸子晦暗无光，整个人和身着的玄色铠甲一样凶戾冰冷，只有由发冠垂落的白须像柳絮般随风轻拂，将这片戾气堪堪打破了几分。

        柳卿认出了这是苍云军的铠甲。

        他想起山脚扎营的两军，莫非是自己落上山时被对方察觉，所以派人上来巡视了？

        不等他细想，那苍云军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靠了过来，望着他的双眸空洞暗淡，面上迷茫也越发浓郁。

        柳卿穿着霸刀山庄的校服，所以并不担心对方把自己当成敌党，但他见这位苍云军明显有些反常，浑浑噩噩的就像失了魂一般，他稍有些疑惑，“你……”

        他刚吐出一个字节，苍云军却足下一歪，眼看就要坠入万丈山崖。

        柳卿瞳孔微缩，身体比意识反应快一拍，当下来不及思索直接冲上前，伸出手就想扶住这位苍云军。

        他只见眼前如山塌般的黑影罩了下来，罩到一半戛然而止。

        苍云军自己安静稳住身形，僵硬缓慢低头，霸刀门派服饰的雪白毛领映在眸中，恍然有种他的眼眸已经恢复清明的错觉。

        柳卿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头脑中思绪纠成一团理都理不开。

        他现在离苍云军距离极近，抬头鼻尖都能碰到对方下巴，他的双手也还维持着伸出的动作，只不过手中此刻却未触到对方那身坚硬玄甲。

        他的手，居然径直从苍云军的身体穿了过去。

        方才那股阴冷再次蔓延四周，柳卿回过神，总算意识到面前这位苍云军居然不是活人。

        他是游荡山谷间的孤魂。

        霸刀山庄与玄甲苍云曾是生死战友，两家交情至深，弟子们之间也来往密切。

        玄甲军们多为保家卫国抵抗敌军、舍生取义身殒战场之士。所以柳卿发现这位苍云军是游魂时，第一反应也不是恐惧，而是惊诧。

        惊讶他为何会成为游魂，惊讶自己为何能看到他。

        柳卿总觉得自己胳膊插人身体里不是那么回事，他愣了片刻，后退几步与苍云军拉开距离，抬头望向对方欲言又止。

        苍云军看着柳卿的种种举动，那双黯然的眸子居然隐约恢复少许神智，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山林悠远的古钟般低沉喑哑，“霸刀……山庄……？”

        柳卿听他语气明显疑问，却还是认得自己校服，看来并不完全是失神鬼，就点头道：“是的，我是霸刀山庄的弟子。”

        苍云军喃喃道：“我这是在哪……”

        玄甲苍云军个个都是英勇杀敌的一方将领，柳卿看他如今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想起曾经山庄与玄甲苍云携手抗敌的种种，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这里是南屏山，你怎么会在这山谷间游荡？”

        对方看样子应该是个新鬼，但寻常鬼魂不会平白无故留于人间，他猜测三日前进驻南屏的两军队伍或许与其有关，毕竟从前并未听闻山中闹鬼。

        苍云军蹙着眉头，那双混沌的眼眸又清晰了几分，他努力从记忆里挖掘着什么，“我死了吗？”

        这句话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他，柳卿正在揣摩如何回答，苍云却又道：“嗯，我记得我已经死了。”

        柳卿一怔，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格外坦然接受了自己身死。

        苍云军忙又问：“队伍……驻扎南屏的那支队伍撤离了吗？”

        柳卿回过神来摇摇头，伸手指向山崖下方，“还没有，就在山脚，你探头就能望到，今日刚好是他们进驻第三日。你可是那支苍云队伍的将士？”

        苍云晃晃悠悠走到崖边，眸子又开始涣散，他缓缓道：“我是，我是。我记得我有一个执念，我只记得，一定要交给王不空统领……王不空统领可是与我们汇合了吗。”

        柳卿暗想，王不空？这支队伍隶属于破阵营吗？“我这几日都在南屏，不曾见有其他队伍入山，你要交给佛爷什么？”

        苍云怔在原地，脑内显现的思绪被他僵硬自动念出，“我……我要将收集的叛党信息交给王不空统领，我没来得及交给他。”他说完，自己也是微微疑惑的模样。

        柳卿一惊：“叛党！？！”

        苍云睫毛微颤合起眼眸，面色十分痛苦，“叛党……记不起来其他的了，为什么。”

        柳卿此刻心如鼓擂，他这个叛党所概括的范围太广了，是大唐叛党？还是营内叛党？

        但无论是其中哪个，都足以在当下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苍云思索无果，面上又腾起暴戾之气，“记不起了，我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会……”

        柳卿只得安抚道：“别急，你现在这样只会越想越乱，这样吧你跟着我的疑问走，看看自己还记得哪些，好不好？”

        苍云闻言轻轻点头。

        柳卿想了想：“你可记得自己姓甚名甚？”

        “不记得。”

        柳卿又道：“那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死？”

        “不记得。”

        柳卿傻了，他又问：“那心生执念的缘故呢？”

        “不记得……”

        眼看苍云又要暴起，柳卿不抱希望最后问道：“那你还记得收集的叛党信息在何处？”

        苍云一听，眸中恢复了几丝清明，“记得，在我营帐后方的树洞中。”

        柳卿总算长舒了口气，“你看，记住了关键不就很好了么。”

        苍云皱眉道：“这是我脑海中唯一的执念，可是我现在却不知那信息从何而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甲，自语道：“我甚至连自己是谁不记得了？”

        柳卿笑道：“放心吧，有执念引领总归是好的，要是对从前完全一无所知，那才叫做痛苦呢。”

        临近傍晚，秋夜的月总是出来的早些，此时已悄悄爬上枝头若隐若现。

        苍云远目那轮孤月，听着柳卿这番话若有所思，他现在比起刚出现时恢复了大部分神智，当下就决定去遵从本心完成执念，“好，我现在就回营帐取出那封信件。”

        柳卿见他不再怅然若失倒也欣慰，但欣慰过后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嗯……这位朋友，我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是只有我能看得见，还是所有人都看得见？”

        这苍云却是个行动派，几乎是踩着他的话音往山下坠去。柳卿探出头，就看着一袭玄甲落于末端营帐，随即消失不见。

        柳卿缩回身子原地坐下，他也抬头望向天际轮廓渐清的圆月，心底一股意识让他没有立即离开。

        果然，半盏茶的功夫不到，那苍云一脸郁闷掠了上来，他摸摸鼻子走向柳卿，“其他人无法看到我，那封信还在，但我也没办法将它拿起。”

        柳卿撑着下巴笑看他：“你若是拿得起来，那整个军营就都看到一封信在天上飘了，你不怕打草惊蛇？”

        苍云军不解道：“那为何只有你能见我？你也不觉得惊奇……莫非你修过方士之术？”

        此时苍云完全忘了，明明起初是自己浑噩间寻到了柳卿面前，而柳卿也没记起这回事，他只知道自己从第一眼开始，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苍云鬼魂就不曾心生恐惧。

        他想了想，便把这一切归结于两门派交好所致。“因为霸刀山庄与玄甲苍云是好朋友嘛，你清醒后第一时间不也认出了我是霸刀弟子？”

        “好朋友……”

        苍云一直紧缩的眉头此刻终于舒缓了开来，回想起刚刚，只怪霸刀校服的白毛毛太过于显眼，以至于他虽然神志不清，却还是从混沌思绪中寻到了那么一抹记忆认知。

        他听这霸刀弟子说话总是直白得很，看模样显然也是个少年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也无怪乎不畏惧自己这个鬼魂。

        柳卿笑着摆摆手，从原地又站起身，“那封信就在你刚刚落于末端营帐之后吗？”

        苍云点点头。

        柳卿探出身子往下方军营望去，“我去帮你拿回来！”

        苍云微微一愣。

        别说寻常人了，就算他自己生前若是白日青天撞了鬼都会选择避而远之，可这位霸刀小友不但不跑反而鼎力相助。苍云愣过神后，由衷心生感激之情。

        柳卿正欲一跃而下，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收回身姿，“可是佛爷现在不在营内，那封信又要交给谁？”

        苍云又合眸沉思片刻，“……交给我营内一位挚友，名为薛尘。”他顿了顿，不是很确定继续道，“当时因为统领不在营内，所以我无法及时汇报，为防走漏风声，故拟信一封……”

        他说着，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禁疑惑道：“那为何我当时又将书信藏起，而不直接交于挚友？”

        柳卿挠挠头，他知道以对方当前状况再怎么思索都未必有头绪，就伸手一指：“可是那棵树？”

        苍云成功被他转移注意力，顺势也望去，“不错。很快营地就要点燃篝火，你千万小心，莫要事先被人发现了行踪。”

        “嘿嘿，我霸刀山庄的轻功你大可放心！”

        柳卿对他又是一笑，带有少年人特有的潇洒神采，随即身形一坠，山崖间只见一道幽蓝疾如雷电直劈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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