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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无能


正月末,翠微还在想着元宵那日见着的黑衣人,本想着此人同杨玠定然有什么关系,可询问的言语,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已经多次劝自己要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年了,缘何还要平生波澜。直到这一日,翠微又见冯嬷嬷一手拎着浆洗棍,一手拎着个没见过几次的外院小厮,不顾仪态,群裾乱飞,风驰电掣到自己跟前。

        “公主,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吕太师今日在殿上……在殿上……”,年纪大了,忙着喘气又忙着奔跑,迎头呛了口冷风,话也说不利索。

        一旁的秋合赶紧给冯嬷嬷递上茶水,喝了小半壶,这才说话,“吕太师今日在殿上说起了先帝皇子公子的事呢!”冯嬷嬷激动异常,没个九条命,谁敢在陛下跟前说起这事。

        翠微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分外坦然淡定说道:“催着陛下过继呢?嗯,也是应当如此,总该有个皇嗣了。”倘若有了皇嗣是不是就没有几年后的那场战乱了,翠微默默在心中思量着。

        冯嬷嬷摆摆手,直说不是这样,可到底是哪样也说不上来,指着一旁的小厮,让其说话。

        小厮这才得以摆脱冯嬷嬷的魔掌,朝翠微见礼,而后左右看看,讲起了今日新发生的趣闻。

        话说今日早朝,照例是一番王翰林和驸马杨玠的争斗,众人也是见怪不怪,多少时日了,陛下没什么言语,王硕也是当初的说辞,杨玠照旧没有辩解的权利。

        正当众人露出一副这热闹也不过如此,什么时候来个新鲜花样之际,新鲜花样果然来了。

        众臣最高处,唯一在大殿上稳坐十来年的吕太师突然起身,说起了这早立国本之事。众人安静听着,陛下多年连个公主也没有,早日选个宗室子弟过继,早日教导起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当各朝臣思索福王世子合适,还是康王世子合适之时,吕太师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倘若先帝的几位皇子还在,现下恐怕也没有这样的难题……古来兄终弟及也是一桩美谈……”

        话音未落,群臣神色各异,有瞧着吕太师眼冒金星的,有低头看着鞋面的,还有左右看看观察众人的,动作间倒是比那晚吕家诸位儿郎们还要安静。

        高座上的赵衡死死盯着吕太师,心中念叨着,这是他的先生,这是父皇给他选的辅佐之人,更是当初力挺他登基之人,眼下就是这样给他难堪的。先帝那般多子嗣,除了那个克父克母的庶孽,可都是光明正大死掉的。怎的,如今要算到他头上来了。

        如此,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太师所言甚是,只是这过继,应当慎之重之。要不,众卿先议上一议,待想好了,再行谏言也成。”胆子大了,想要玩,那就都进来,如此更好。

        这日的早朝,众人在吕太师出殿之后许久方才出殿,三三两两围作一团,交头接耳。如此大事,不到片刻坊间都传遍了。

        翠微听罢,问:“这消息可是原样的?”可别传着传着走了样,上辈子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直到叛军围困京城,从来没有人敢在陛下跟前,如此明目张胆说道国本,说道皇嗣。

        小厮保证:“公主,小的在外间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大伙儿也都是这么说的,这如何还能做得了假。要不,您再找前院的其他小厮问问,保管也是这样的。”

        越说越没个规矩,秋合恨了一眼,小厮悻悻作罢。

        翠微招手,让人领了赏钱出门,而后丢开正在修剪的盆景,拉着冯嬷嬷和秋合往屋内走去。坐定之后,拉着冯嬷嬷劝道:“嬷嬷,我知你现下是见着有人出头了,想着有朝一日能为我讨个公道,可这人是陛下,不是咱们延福新宫见着的那些个宫女宦官的,他是大夏的君主,是万民的君主。”

        说着说着,氛围渐渐沉重,秋合和冯嬷嬷不禁双眼含泪,翠微接着说道:“嬷嬷,秋合,我知往日的日子是我无能,没能护住你们,让你们跟着我这个没用的人,受了许多年的委屈。我们没有银钱,没有人手,更没有权势,这压在头顶的大山是除不掉的。相信我,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不远了,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熬过这一年,未来一切可期。

        冯嬷嬷低着头,佝偻着背,窗外的寒风透过来,吹在她发丝上,星星点点的几缕银丝略略卷曲,在风中摇摆,好似水中浮萍。

        “太师这么大的官还是不行吗?”

        冯嬷嬷声音颤抖,虚弱无力。

        翠微见状,很是不忍,看着秋合亦是眼含希望地望过来,沉默半晌,还是狠心说道:“嬷嬷,他是陛下!是万民之主。”

        冯嬷嬷似乎不敢相信,抬起头来看着翠微,双唇发颤,满脸绝望,整个人如同秋风落叶,飘然而下。

        “公主,老婆子我也是没有什么本事,我进宫做奶娘,原本就是快活不下去了,被人休弃赶出家门,见不着自己的孩子。我每天想他,想得心肝疼,有人说宫里的曹美人快生了,要个奶娘,我衣裳都还没换洗就来了……后来见着公主,说句大不敬的,我是拿公主当自己孩子的。可是我没有本事……没有本事啊!那年,公主小小一个,八岁大的孩子,风一吹就能倒下,嬷嬷瞧着,揪心得疼。我那时候就想着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什么时候能有人来帮我一把……是我没本事啊!”

        三人相互拉着,默默哭泣,不敢出声。外头的仆妇也不知跟在谁的背后,又是听谁的调令,终归,同她翠微没什么干系。

        “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出头的椽子,还是皇后祖父,还是太师,可是还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公主……嬷嬷……”

        嬷嬷哭诉着自己没有本事,连太师出头还是不行,翠微秋合在一旁只能无力地安慰,不断重复着,就快好起来了,就快好起来了。

        某一刻,翠微想告诉嬷嬷自己的计划,可是转念一想,嬷嬷铁定哭得更伤心。连不能为她讨个公道已经哭成这般模样,倘若知晓她牺牲自己的婚姻,就是为了能出宫离京,那还不得水漫金山。

        主仆三人一同崩溃,却是没有半分声响,惶惶然,凄惨惨,无声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掀不起半分涟漪。在这权势当道的时代,翠微这等贵为公主却命贱如蝼蚁的人,连哭泣都没有权利。

        ……

        晚间杨玠下值回到正房,见着翠微双眼红肿,在油灯下做针线,整个人浑浑噩噩,一针一线慢腾腾,突然间杨玠觉得今日在朝会上,听着别人骂自己却无法回嘴的憋屈都不如这一眼。

        轻手轻脚走上前,“公主,这是做的什么?”

        翠微:“没什么,闲来无事,瞎做的,等做出来后看,像个什么就是个什么。”

        这是什么话,肚兜能做成手帕模样,风马牛不相及好不好,当他不懂女工不成,拿这样的瞎话骗他。

        “公主,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个玩意儿,让我好在王翰林那厮跟前好好显摆显摆。这些时日成日被骂,也不知道公主听说了没有?”

        翠微不搭理。

        “哎。真是让人心酸,公主既然听说了,也不心疼我,我这个驸马做得好没意思。”

        翠微当下本就心气不顺,没空听他如此阴阳怪气,“驸马若是觉得没意思,那这个驸马都尉不做也罢。”

        话音刚落,杨玠陡然出现在翠微身后,斜着身子朝翠微靠近,目光似锁链,牢牢将人困住,翠微顿时僵住。男子身材伟岸,胸膛宽阔,更甚者,能看见胸前的起伏,听见咚咚的心跳,让人头晕目眩。

        杨玠眼神似雄鹰利剑,不带一丝犹豫,“公主,往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我……臣会难过的。”

        言语平和,可其中的焦躁和暴动仿佛立刻就要破土而出。

        翠微听罢,有些害怕,略略过后有些后悔。自己也是尝过人间情爱滋味的,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对自己满怀情义之人,过于无情了些。

        道歉之语她说不出口,只能转身低下头去,佯装继续针线,以此平复心绪。

        消瘦纤细的背影,满头青丝,雾鬓风鬟,一室的华光从发丝穿过,银光透亮,直逼人心。此等佳人怎能说出如此让人难过的话来。

        一时无话,杨玠转身在翠微跟前坐定,瞧着她针线纷飞,瞧着她眼眶浮肿,渐渐地,方才那股子气慢慢泄去。

        “公主,今儿回府的空档,万里同我讲,他家新妇近些时日很是闹腾,新鲜花样甚多,半夜闹着要吃点心,结果买来后却又不吃了;晨起说要吃鱼,午膳端上来却是一口吃不下,还吐得脸色蜡黄。这等事多了去了,万里现在都有些怕他媳妇,嚷嚷着是不是怀了窜天猴,这般能闹腾。”

        抬头看了一眼翠微,见着人虽然没有言语,可估摸着是听进去了,继续道:“你没瞧见他这几日那模样,跟晚上挨家挨户做贼一样,成日无精打采。今儿还差点在御前发困。”

        杨玠有心逗人开心,翠微也有心为了方才的言语不当道歉,是以,见着杨玠停下便问道:“御前当差何时这般宽容了,少不得要惩戒一番。说吧,怎的惩处的?”

        杨玠敛去笑脸,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陛下发了狠话,让去军营,往后不必在内卫伺候了。”

        翠微惊讶,“怎的罚得这般重?”

        这样的事,就算先帝在时,也不过是训斥几句,顶多罚几月的俸禄便罢了。如此将内卫打发去军营,这比文官左迁还要厉害。若是有了政绩,左迁的文官也有再次升迁的可能,可这从内卫落到军营,从禁军中最为紧要之处落到以命博升迁之处,眼下这等时日嫣得有命活着。

        “万贤弟不过是被牵连罢了。”杨玠将手放在矮几上,撑着脑袋,略带伤感如是说道。

        听罢,翠微有些疑惑,内卫还能被谁牵连,“是谁?”

        “是我。”

        杨玠心酸无奈模样瞧着翠微。

        一向是主动出击的人,偶然间透出脆弱的一面,落在翠微眼中,有些心疼,可不知如何,该是上前拉着手臂说道不用自责,还是抬手抚摸脸颊说道还有我在。仿佛都不合适。

        翠微就这么看着,静静地看着。

        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夫妻之间居然没什么缠绵之感。片刻功夫,杨玠咧嘴笑笑,“有什么可心疼的,他一七尺男儿,有家有业,眼见着就要做父亲了,该是个乐呵的事才是,如此就能让人心疼他了,也是个笑话。”

        说罢,撇开头去,不看翠微。

        越是如此说道,翠微越觉得难过。此刻,她看着眼前的杨玠,好似看见了她自己,苦难中挣扎的人,活着已然不易。没什么不能失去的,没什么是留得住的,只能不断告诉自己——

        这有什么,不过是不值当的玩意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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