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看望

打从今儿一早起来，用过早膳之后，翠微也不看书，也不学着记账，一整日都守在杨玠身旁，一是为着掩人耳目照看，二是想着如何才能悄悄地去看望吕太师。

        一个时辰，能问道八次是否渴了，九次是否要些点心，十次是否得喝药了，惹得杨玠无奈消受美人恩，终究还是答应让人带翠微去看望吕太师。

        夜里，翠微一身素服，外罩黑衫，月上中天之后就在正房等着。久久不见传说中的高手来带她走，有些无所事事，遂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一会儿，见着一人迈着步子进来，惊喜地抬头看去，来者同样一身素服外罩黑衫，可却是杨玠，当即垮下去半张脸。

        “驸马，这是作何，说好了要去，可是不能反悔的。”

        “为何就不是臣同公主一道去。夫妻同行，有我杨玠在，断然没有让别的男子同公主出门的道理。”

        苏三在某处默默惊呼，公子，我可是也能行的。

        翠微有些不乐意，“你还伤着呢，如何能出门，快回去歇着。”

        “公主可也还伤着呢。公主都能去，臣一个小小武将，皮粗肉糙的，出个门而已，还能有何妨害不是。”

        说罢，上前拉着翠微就走。

        翠微反抗无效。

        因此，月黑风高，在一片白茫茫凄惨惨中，夫妻二人一身黑衣飘然降落在吕府灵堂前。堂中白幡高挂，棺椁前烟雾缭绕，一旁主丧之人静悄悄跪着。

        翠微盯着牌位，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开口。

        “贵客漏液前来，某在此谢过。”一旁的吕枢一沙哑出声。

        翠微这才将眼神从灵位上移开，看往吕枢一。此人勉强还算维持住了体面，衣衫齐整，发丝不乱，但双眼凹陷，布满血丝，下巴更是胡渣遍布。这才不到两日功夫。

        女子敛袖行礼，“夤夜前来，叨扰了。我来祭拜太师，不知可否？”试探问着，因她也不知现下吕府众人是如何看待她的，是怨念，还是别的什么。

        吕枢一起身拿着三炷香，很是平静地在跟前的炉子上点燃，而后颇为恭敬地交到翠微手上。

        身形平稳，动作轻柔，同京城诸多儿郎没什么不同。可在翠微眼中，太平静了，平静的有些可怕。

        好似万千言语都压在深渊，不可见底的黑暗之处。

        翠微眼神从飘着烟雾的三炷香，下移到吕枢一修长的手指，一直没有接过来。

        沉默之中，杨玠一把接过塞到翠微手中，女子这才回过神来。不管如何，总会有知晓的一天。

        翠微上香完毕，杨玠也上前，从吕枢一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入香炉，拜了拜。

        突然之间，翠微和杨玠先后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吕枢一见状连忙上前，刚动了动方意识到不合适，转而朝二人见礼，“贵客，当不得如此。”

        “公子不必劝我。世人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受娘娘诸多照顾，而今又害得吕太师如此。势单力薄，只能来看看，上柱香。公子就不必再劝了。”

        女子很是消瘦，眼下跪在蒲团上，映着身前冉冉升起的火团，清冷羸弱。

        烧了好些纸钱，翠微又磕了几个头，次次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当当作响。

        许久翠微才起身，朝吕枢一说道：“往后吕家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能帮的，都替公子办了。再有，公子若是能联系上娘娘，给她带句话，说我很想她。”说罢，不待吕枢一反应，同来时一般，翠微杨玠二人飘然离去。

        说出这样的话，全在一颗真心罢了。

        待二人走远，吕枢一朝着背影拜拜。拜翠微的，乃是因着吕家在此等人憎狗嫌的关头，贵为公主之尊也愿意来祭拜；拜杨玠的，乃是因着那日在大殿之上的营救和牵连。

        ……

        吕府上萧萧瑟瑟，可眼下的柔仪殿却是热闹非凡。

        正殿之中，左右两侧端坐着陛下和皇后，皇后身侧仅婉新一人。赵衡饿狼似地望着吕九娘，吕九娘浑然不在意，婉新时刻准备着英勇救主。这般场景，已然好些时候了。

        月上柳梢，炉火淡去最后一丝光亮，赵衡起身走了几步，仰天长啸，“吕九娘，很是得意不是！如此手段，害死祖父，朕看你往后如何苟活于世间。”

        吕九娘昂首挺胸，就是不答话。

        “还是如同当年一般倔强。哼！那又如何，还不是同朕一样，都是死后下地狱的命。倔个什么，你以为当年你所做之事，都能随着如今对那个庶孽的补偿维护，随着你祖父的去世而烟消云散吗。朕告诉你——”

        “不会的，下辈子，你定然是个猪狗，成不了人。”

        说罢，再次放声大笑。

        吕九娘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揪着衣裳，还是不说话。

        半晌才幽幽说道：“陛下难道同臣妾有什么不同？今儿来笑话臣妾，又有什么用呢，横竖都是一般无二的猪狗。臣妾与陛下还是颇为有缘的。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赵衡好似来了兴致，挑眉看了一眼，“当年你就是这般模样，牙尖嘴利，说得先帝后宫那多妃妾，尽数不敢在你这个太子妃跟前摆谱。”

        “既然陛下说道当年，那臣妾就来说说当年。当年臣妾还是太子妃，陛下还是太子，可哪有活得那般憋屈的太子啊！今儿防着宋贵妃怀孕，明儿防着宋贵妃在先帝跟前说个什么，后儿啊，还得防着宋贵妃前夫。陛下您说说，累不累啊！”

        赵衡暴怒在即，比那日在大殿之上见着太师自戕更甚。

        吕九娘却是将衣裳捏得更紧了，继续笑着，“可任凭陛下千防万防，宋贵妃还是怀孕了，太医还说道是个男胎。陛下，您说这到底是干成了没有啊。”

        话音方落，赵衡嗖地起身上前，疯魔一般朝吕九娘走来，婉新见状不妙，赶紧上前来挡在吕九娘身前，却是被吕九娘一把推开。

        电光火花之间，赵衡一把掐住吕九娘的脖子，将人推到金柱上，瞪着牛眼，双目赤红，“而今你祖父刚去，你是觉得他黄泉路上过于寂寞了吧。”

        妇人被扼住咽喉，腹腔内空气逐渐稀少，胸闷之感越甚，方才坦然怼人，将婉新推开的模样荡然无存。双手抓着箍住自己脖子的手，开始疯狂地捶打。

        饶是先前如何预想，对活着的期盼还是站了上峰。

        而一旁被推开的婉新，跌跌撞撞起身，用尽全身力气，蛮牛一般一头撞在赵衡腰侧。疼痛之下，赵衡放开了手。

        吕九娘瞬间跌到地上，双手摸着自己的脖颈，大口喘气。头饰歪斜，发丝散乱，模样甚是狼狈。

        赵衡瞧在眼中，却很是开心，“想活着不是，”俯身凑到妇人跟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望着自己，一字一句继续，“你我猪狗夫妻，终究还是一对儿。”而后，理了理衣裳，转身出门。

        见着人走远，婉新赶紧上前将吕九娘掺扶起来。

        一面给人递上茶水，一面梳妆整理发髻，还一面劝道：“娘娘既然知晓陛下的为人，今儿为何要同他这般说话，难道娘娘就真是的这般不顾念自己了吗？您才三十五六，大好年华，如何能……如何能……”

        往后的话，婉新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啜泣。

        吕九娘云淡风轻，“婉新，方才我是真的想就此死了罢了。可我没料到啊，没料到啊，我吕九娘，居然临了还是个胆小怯懦之人。居然害怕了，居然在赵衡这个狗东西跟前求饶了。”

        “真是没出息！不知往后见了祖父，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孙女。是我害了他，是我没能守住家族清誉，却又舍不得去死。”顿了顿，斜着脑袋，抬手拭去脸颊的泪水，嗤笑，“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让我占尽了。”

        婉新还想再劝，吕家已失了吕太师，失了主心骨，定然是要全家结庐守孝的，可娘娘已然是娘娘，还能跟着守孝不成。

        “娘娘，往后定然是大公子在京城，娘娘为何不保全自己，也好策应大公子。”

        吕九娘抬手拿起妆台上的匣子，翻来翻去，“策应，我这样的，不拖后腿就很是不错了。将来不知是哪家宗亲子弟登基呢，管我什么事。”

        几次三番，婉新也劝不下去了，遂默默给人通发。

        这夜，吕九娘躺在榻上，想着当年刚入主柔仪殿的时候。那时，倘若她没有起了那样的歹心，事情也许就不会如此。

        祖父也能早早告老还乡，不至于八十高龄还在朝堂上挣扎，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

        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贪婪。

        赵衡说得对，他们二人蛇蝎夫妻，没什么不同。

        次日一早，婉新打算去太医署请个太医来替娘娘看看脖颈的伤势，打开柔仪殿大门，外间却是三步一人，整整齐齐的带刀侍卫，宝剑映着寒风，冷得婉新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冰碴子。

        如此，前朝后宫无一明旨，一国之后就这般被软禁了。

        待前朝明白开来，仅仅是三五人小声嘀咕一会儿，便如同石子滴入万顷湖泊，眨眼之间便没了音响。

        而本就安静的后宫，却是越发安静了，众位妃妾开始闭门不出，连往日风雨无阻一起闲话的几个，也各自龟缩，全员鹌鹑。

        又过得几日，翠微如同那日前往吕府一样，夤夜出现在了柔仪殿中。

        那时，吕九娘和婉新主仆二人正在闲话，半点没有被人软禁的凄惨悲凉，反而很是自在，很是悠闲。

        翠微急冲冲上前，“娘娘，您可还好？”

        很是正经的问候，却听见已经自觉只是吕九娘而非皇后的人不耐反问：“你怎的来了，不是早告诫过你，不要来的，都当耳旁风了不是。”

        翠微：我温柔可亲的娘娘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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