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火

见着皇后气得心口起伏不定，翠微也深知自己的冒失，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杨玠生死不知，遂艰难开口：“娘娘，方才我就是从连廊来的，眼下……眼下连廊已经是一片火海。我……我”

        话未说完，皇后又是一顿训斥，“你是能飞檐走壁还是能上天求雨，你甚也做不了，不好好待着干什么。白让你长这么大了！”

        翠微虽然又伤心又焦急，可脑子还是在的，听见皇后慌乱之中这般说道，当即明白过来，与她所猜想的不差。这多年来是皇后在宫中默默照料她，守护她安稳。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陛下可是巴不得先帝的子嗣都去了才好呢？

        听刚才殿内之言，先帝其他子嗣的去世，皇后也是有责任在身的，可为何那般早就护着她，还单单就护着她？

        曹美人不过是个茶摊老翁幼女，没什么家资，更没什么有用之人，到底是为何？

        外间火势越发灼人，翠微一眼不眨盯着皇后，见人同自己说了几句便歇了下来，半分动静也没有，好似熊熊大火再如何也与她无关，自己的打量也与她无关。

        一旁的婉新郡君也同自家主子一个模样。

        好一对主仆。

        如此这般，翠微倒也些些冷静下来，学着皇后的模样静静待在角落藏着。毕竟她现下可是不能出现在柔仪殿的。

        一点动作也无，倒显得翠微的心跳越发不稳，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胸腔似的。

        ……

        话说早在连廊的杨玠，现下又在何处呢。

        今儿的杨玠，行完护卫之责，就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好好待着，本想着待时机合适就进柔仪殿寻翠微出来，可好巧不巧，偏生瞧见了一小黄门狗狗碎碎模样拎着个桶往延和殿方向而去。

        怕被人发现，当即隐在角落不敢乱动，眼睛跟着小黄门走开。待小黄门的身影在宫道上不见，又好一会儿过去，杨玠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可这口气还没喘个明白，便见着延和殿偏殿冒着浓烟，在月华清辉中越来越重，渐渐有四处蔓延之势。

        这是纵火！

        延和殿乃是先帝朝宋贵妃的居所，里里外外非金银玉器不用，非汝窑红瓷不用，奢靡不堪。打从宋贵妃去世，这多年了，逐渐荒芜，却从未有人敢去找延和殿的麻烦。

        何况，这延和殿还连着身为中宫之所的柔仪殿。

        宫中何人敢有这样的胆子？

        妃妾自然不敢有这样的胆子，前朝的手也伸不到此处，能想到的唯有一人，那就是当今。

        除此，再无他人有这样的胆子。

        可是如此，赵衡是疯了不成，这大夏的江山，他怕是不想要了。

        应当不是如此才是，就算赵衡已疯，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定然也是要坐的稳稳地。此等放火烧延和殿的行径，一则是为着泄愤，二则——怕是为了引自己出手吧。

        赵恒想来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已经知道公主眼下在柔仪殿，已经知道了，统统都知道了。

        所以，这才烧的是延和殿而不是柔仪殿，是在给自己时间去准备。

        赵衡，好得很啊。

        若是他去，势必会暴露宫中的人手，若是不去，便是抱憾终生。

        拿捏人心，再没有比赵衡更厉害的了。

        想到此处，杨玠双手紧握，佯装淡定从角落走出来，背着人群往垂拱殿方向飞去。

        谁说他只有自己的人手可用了。

        赵衡不是甚勤勉的君主，眼下的垂拱殿自然是该睡的睡，该歇的歇了。待杨玠到了垂拱殿不远处的值房，朝屋内放了迷香，再撬开房门进来，屋内两个丫头睡得死死的。

        此间的丫头，乃是备着夜间伺候赵衡茶水的，其中一个乃是紫苏姑娘。

        杨玠给紫苏喂了药丸，便在一旁颇为自得，好似在自己家中一般，寻了茶水喝着，等人醒来。

        待紫苏悠悠转醒，杨玠已经非常不耐地喝了三盏茶。见人还未清明就快步到紫苏跟前，小声道：“劳烦姑娘给我寻两身宫女的衣裳来。”

        紫苏看不清眼前人，雾腾腾的，遂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乃是杨玠，吓得要死。

        “你干什么，我与你可是没什么情义的！可是不要乱来。我……我正经人家的姑娘，你要干什么。”

        这个夯货，也不端着铜镜瞧瞧是个甚德行，还以为自己真瞧上她了，杨玠气得就想给她一掌，好赖目前是求人办事，忍住了。

        “姑娘，我对姑娘没什么非分之想，之前没有，往后也没有。今儿冒昧来寻姑娘，是想找姑娘帮忙，找两身宫女的衣衫来。”

        紫苏对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自然不相信杨玠所言，眯着眼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嘴里啧啧有声，一脸的不信。

        拉着被褥捂到自己脖颈，“我同你说，往日见着你长得好看，多同你说了几句话，如此不要以为姑娘我瞧上你了，想同你相好，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你现下是甚驸马，就是公主在我眼中，也不是个什么要紧人物。再有，如今万侍卫在军营中可还好，我很是惦记他，你见着了就给他带句话。”

        杨玠听着人一句两句，三句四句就是不停，急的双眼喷火，额头冒汗。听她说道自己如何不堪便也罢了，可如何也不能议论公主。

        当即呵斥，“公主如何，也是你能议论的。往日是我杨玠对不住姑娘，我在此道歉，可姑娘身为好人家的姑娘，也该好好管好自己的嘴才是。”

        杨玠心道：要不是今日有求于人，自己又犯错在前，定要好好收拾这个嘴碎的丫头。

        紫苏将脖颈的被褥盖得更深了，堪堪漏了双眼睛出来，车轱辘似的转了几圈，些许害怕，喃喃道：“瞧在万侍卫的面子上，我今儿帮你，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用它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不能赖在我身上的。你自己担着吧，我是不会给你顶包的。”

        也不下塌，噘嘴朝一旁的柜子示意。

        杨玠握紧的拳头松开，又再度捏紧，几个来回，才朝着柜子走去，取了衣裳出门。带着衣裳寻了个角落换上，装模作样跟着救火的人群，来到柔仪殿不远处。

        眼前的柔仪殿外满是小黄门和宫女，纷纷端水救火，忙个不停，可一旁的侍卫，还是他来时的模样，除了盔甲上映着火光，眼中照着簇簇火苗，没有半点不同。

        如此阵仗的救火，恐大夏皇宫二百年来，也从未遇见过。

        杨玠混在救火的宫女中，一点点朝着柔仪殿靠近。近在眼前的距离，却好似如何也到不了头。

        独自在京城这多年，杨玠自以为办过许多紧急之事，可没有哪一件同眼下这件如此急切的，急的他觉得自己没了功夫，像个纤细的宫女一般，只能缓步前行，一点子力气也无。

        好容易挤到人群前端，入眼的便是熊熊大火，坍塌的偏殿，以及站在殿门口的皇后和婉新二人，除此之外，再无她人。

        这是自己来晚了吗？

        到底还是来晚了？

        杨玠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皇后。

        此刻的皇后，挺身在人群最前，灰头土脸，满是污垢，望着陪伴了她二十来年的柔仪殿，而今只剩下一片火海。

        “娘娘，你可还好？”杨玠在皇后身后站定，半晌才怯懦问出口。

        皇后纹丝不动，好似并未听见有人问话，还是瞧着柔仪殿的模样，叹息道：“来迟了啊！来迟了啊！”

        短短两句话，落在杨玠心中，好似开山之斧，顿时将其劈得七零八碎，没一块是完整的。

        脚下灌铅，动弹不得。杨玠只能侧头望着偏殿一点点地塌下来，先是帘子，是窗户纸，再是门框，是檐脚。

        “柔仪殿妆奁匣子上，还有我心爱的牡丹簪子一个，你们谁有这个本事拿出来，便赏银千两。”皇后突然之间高声说道。

        一旁救火的小黄门，小宫女的，先有两个胆子大的，迈开腿就奔向殿内。可还没跨出去两步，身旁便突然射过来一支箭矢。

        不偏不倚，正好就在脚边。警告的意味甚浓。

        如此，又纷纷撤了回来。

        万籁无声，只闻冲天大火的噼啪作响。殿外众人，有继续埋头救火的，有朝着守卫的腰间长刀看去的，更有吓得立在当场的。

        进殿，自然是无人再敢去了。

        皇后此意，本是想着让杨玠趁着慌乱去殿内寻人，可眼下无一人敢进殿，又何来的慌乱呢。

        “娘娘，她在哪里？”眼见不奏效，杨玠站在皇后身侧不远处，悄声问道。他可是不能再等了。

        皇后并未说话，背着手，在原地踱步两下，趁着众人不备，风一般冲进火场。

        待众人反应过来，前前后后，莫敢有不进去营救者。是以，柔仪殿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此刻委实过于热闹了些。

        机不可失，杨玠按住心中的激荡，当即跟着众人冲进火场。待进了殿门，瞧着无人在意自己，往一旁的偏殿走去。

        那是皇后进火场前给指的方位。

        杨玠一脚踏进去，便左右巡视，不敢喊叫，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引来他人。

        偏殿乃是平日里堆放杂物的地方，满地的箱子柜子，杂乱不堪。好在火势还未蔓延到此处，除了较平日里热一些，嘈杂些，没什么不同。

        翠微在一个立柜后，透过缝隙看来，只见一人身高体长，偏生穿了厚厚实实一身宫女衣裳，很是别扭，异常怪异。

        那人在各处柜子上敲敲打打，翻翻找找，翠微只能屏气不让人发现，可好似跑马的心跳，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

        见着人越来越近，就要到柜门前，翠微开始想着如何给冯嬷嬷、秋合以及杨玠留个话，让她们好好活着，莫要惦念她。还未想个明白，眼前突然没了光亮。

        心跳如鼓，扶在柜侧壁上的手停住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自己连句话也没能留下。

        “公主？”杨玠试探着出声。

        这声音一听便知晓是杨玠，翠微一口气泄下去，顿觉浑身无力，连推开柜门的力气也没有，扶着柜壁蹲下，埋头小声啜泣。

        柜门陡然打开，外头的笑闹嘈杂和着火光瞬间朝翠微袭来。

        杨玠看着蹲在地上的女子，颤巍巍伸出手，轻声说道：“公主，臣来迟了。”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许久不见人握住。杨玠的心跳渐渐缓下来，慢下来，朝深不见底的深渊走去。

        一切都是他之过，没了他见不得人的身份，公主不会受这等灾殃。在王宅待着，安稳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为什么一想到王硕这厮，就这么莫名地想撕了他呢。

        突然翠微抬起头来，眼眶中蓄满泪水，咬着嘴角，糯糯道：“你怎么才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不断重复着，你怎么才来，声音虚弱如幼兔，可那眼角的泪水，转了几个来回就是没有滑落。

        此刻杨玠恨不得将方才的自己捏死，都是些什么混账话，王硕那厮滚得远远地才好。这辈子也不要再见。

        杨玠俯身，将停在半空中的手伸到翠微跟前，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滴，两滴，如断线的珍珠，簌簌而下。

        怎么也停不下来。

        舍不得放手，转而将手滑到脸颊上，学着登徒子的模样捏了捏，“我这不是来了吗。”

        深知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二人的相见可是娘娘拿自己的命赌来的。杨玠双手上前将人从柜子里掺扶出来，退下穿在外头的那身衣裳，着急忙慌地给翠微穿上。

        一面伺候人，一面说道：“待会儿我们趁着殿内众人出去的功夫出去，到了殿外，外层应当还有赵衡的人手，公主莫怕，跟着我就行。我定能将公主好好带出去的。”

        果然，话音落下不久，正殿中众人已寻到了牡丹簪子，乌泱泱进来，又乌泱泱出去。

        杨玠翠微二人混在人群中，走到殿外，远远瞧见皇后和婉新郡君安然无恙站不远处，这才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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