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骨骼清奇

今日小年夜，外监的囚犯们要去狱神庙祈拜。

        无需敬香，只需三跪九叩，随后久久地跪在神龛下，虔心忏悔自身的罪孽。

        神堂里一片忏音，却不知其中究竟有几人真心悔过。

        想来那高高在上的狱神，此刻兴许正苦大仇深地垮着张脸——

        要从这嗡嗡乱叫的七嘴八舌里去伪存真，摆明了是在刁难人……刁难神。

        墨小垚和吕娃似乎很体谅狱神的难处，双双直挺挺地跪着，一言不发。

        她们这么静静跪了有一会儿了，并非不想起身，而是不能起。

        狱卒们的眼睛正盯着满堂的犯人，谁要是敷衍了事随便跪一跪就起，那便是犯了渎神的忌讳，后膝眼子跑不了要吃狱卒们的铁脚。

        是以，大家都跪得很踏实，没人敢随便起来。

        “哑巴了？！”狱卒停在了她们跟前，投来警告的一瞥。

        墨小垚顿了顿，迟疑着朝一旁开腔：“我，我们，要，要不说点啥……”

        旁边的吕娃：“嗯。”

        狱卒游荡着走了，视线时不时往这边飘。

        “你，你前夫他，他常打你么。”墨小垚冷不防问道。

        吕娃看她一眼，笑起来：“怎么口吃起来，怕我呀？”

        又说：“我不欺负老实人。”

        墨小垚愣了愣，倒不是怕吕娃，只是没怎么像这样和她单独聊过天，一时紧张，不自觉就结巴起来。

        吕娃不再看她，仰首望向神龛上的那尊神像，神情很平静：“他母亲不喜欢我，一生气就拿拐杖敲我，我哪里能乖乖站着吃她的打，当然要跑。老太太腿脚不灵光，总打不着，更气了，就跳着脚命令她儿子来打我。”

        墨小垚这时问：“他打得过你么？”

        吕娃噗嗤笑起来：“这个么……应当是打得过的，他力气大得很，能扛着一头猪飞跑。不过，我俩没打过架，讲真的，输赢难说。”

        墨小垚眨眨眼：“他打你，你不还手么。”

        “不啊，我都是让他打得再卖力些，动静越大越好，好叫他母亲听完了心里舒坦。他是个顶顶孝顺的，嫁给他那会儿我就知道，这一点我也很喜欢。”吕娃说得轻飘飘，浑不在意似的。

        墨小垚不说话了，吕娃一转头，对上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墨小垚就跟不认识吕娃似的，瞪大了眼瞧住她，眼里全是茫然和震惊，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娃笑出了声：“其实……我压根没挨揍。他都是把我拖进房里，关上门装模作样打给他母亲听的。巴掌拳脚全落在桌椅板凳上，我不过扯着嗓子嚎上一阵儿，也就完事儿了。

        “后来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来，哭着闹着要他休了我。他倒好，哭得更凶，咔咔地跪在他娘跟前磕响头，磕得头破血流，说什么也不休。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不是滋味，觉得犯不着。让他索性把我休了，大家过回太平日子。他不肯，抱住我哇哇地哭，他是个屠夫，连哭起来的声音都像杀猪。

        “但我是铁了心了，硬逼着他写下了休书。就这么，他成了我前夫。”

        墨小垚不解：“你不喜欢他么。”

        吕娃声音很轻快：“当然喜欢，连他杀猪时的模样，我也爱看。”

        “那为什么要分开……”墨小垚忽然想起什么，整个人僵了僵，“那个花魁——是他么？”

        她问得没头没脑，吕娃却听懂了，忽然转头看过来，问：“你会杀人么？”

        墨小垚愣住，好半晌：“我为什么要杀人……”

        吕娃笑了笑：“他同你一样，很有些呆气在身上，杀猪还行，杀人决计杀不来。”

        说着，抬眸定定地望向神龛之上，轻声地，像是在悔告：“是我害了他。”

        墨小垚偏头看了她一会儿，目光缓缓扫过神堂中影影绰绰的人群，最终停在了一处角落。

        曹英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冷箭，悄无声息地越过人群，射向吕娃。

        曹英这时似乎察觉到了墨小垚的目光，垂了垂眼，收回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抬眸同她对视。

        墨小垚同她目光交汇了片刻，神色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

        离开之前，墨小垚不由地对那幅狱神像多看了两眼。

        龛台上供着位白面神仙，慈眉善目，一绺长须悠悠飘垂。他一手扶膝，一手在胸前握拳，正襟危坐。

        墨小垚注意到，这位狱神的嘴生得很别致，像鸟喙，唇珠又尖又长。

        ……她困惑了。

        都说“白神仙”就像从狱神像里走出来的活神仙……说这话的人眼睛恐怕不太好使。

        画像里的神仙气质很温润，而李二眉眼深且冷，透着凌厉，整张脸的轮廓分明，五官硬朗，嘴唇总是一丝不苟地抿着，唇珠并不显，唇角很平，唇形非常流畅。

        而且……

        这个狱神的嘴歪了那么一丝，左右的下颌也不大对称。

        这一点很重要——

        李二是墨小垚见过的，生得最端正的人，目测左右半边脸能严丝合缝叠在一起。

        尤其下颌骨，墨小垚观察过，大家的下颌骨跟约好了似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参差出入，没法子一丝不苟。

        但李二骨骼却清奇，下颌工整又匀称，很是稀罕。

        是以，第一次看到李二，墨小垚就难免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墨小垚中意各种规整的东西，比如摆齐的筷子，叠好的被子，还有收拾过的衣裳槅子……

        就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

        出了狱神庙，穿过那片宽阔的坪地，再步下漫长的一百零八级台阶，一路上经过干涸的莲池，孤零零的瓦房，还有高高的围墙……再往前，坐镇在北监狱门门头上的两只狴犴兽，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头顶黢黑的苍穹吞噬得干干净净。

        墨小垚仰头望天，今夜没有月亮，老天爷吝啬得很，一丝天光也不肯泄露。

        犯人们此刻井井有条地穿过庙门前的坪地，前头不远处，就是那条长长的阶梯。

        她陡然感到一丝凉意从脊背蹿起，沿着脖颈爬上头顶。

        墨小垚抬眸，凝神四下扫视，倏地对上一双精光乍现的眼。

        是曹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吕娃的斜后方。

        刚出庙门那会儿，墨小垚留意过她的身影，被远隔在人群之外，埋头走在红姐的身边，很是安分。

        此刻，她就像一条森冷的毒蛇，在暗夜里无声潜行，一点点靠近猎物，然后——亮出毒牙。

        墨小垚和吕娃之间隔着两三个人，与曹英只隔了一人，她没有多想，瞅准空当往斜里跨出大半步，右肩轻轻撞在了曹英的胳膊上——曹英比墨小垚身量高，此时肩并肩站着，显出几丝压迫感来。

        墨小垚一把抓住了她朝吕娃探出去的手，二人脚下不停，双手在半空中僵持。

        曹英的腕子被墨小垚牢牢扣住，丝毫也动弹不得，她那双吊眼里猛地闪过一丝暗光，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墨小垚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上，脚下却没能设防。

        她猝不及防绊在了一条腿上，整个人失重地往前……

        身体突然脱离了掌控，像离弦的箭，明知会粉身碎骨，依然义无反顾地飞向深渊。

        电光火石间，墨小垚的右手死死钳住了毒蛇的七寸。

        曹英却似乎丝毫不在意腕上的桎梏，任由自己被拖着向前，面上的笑狰狞又疯狂，就这么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墨小垚——

        今夜星月无光，墨小垚漆黑面罩上朱红的符文却仿佛闪着血光，刺得曹英眸子无端一痛。

        ……

        一瞬之间，墨小垚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虽说黄泉路上能有个伴好像也不算太坏，但这个伴如果非得是曹英，她倒很情愿孤身上……

        那个路字尚未来得及想囫囵，墨小垚陡地感到胸口下一紧，横在肋骨上的手臂几乎将她胸腔里的空气压榨殆尽。

        短促的窒息感，随后，墨小垚的后背撞进了一堵坚实的胸膛。

        前胸贴后背的一瞬，胸口下那似乎要将骨头勒断的手臂顷刻卸了几丝力道，但依然稳稳圈住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宛如溺水之人乍然迎来空气，惊喘之下，也不知是她的，还是身后人的，擂鼓似的心跳杂杂沓沓乱成一团。

        混乱间，她感到带着热气的鼻息喷薄在颈侧，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悄无声息，飞快蔓延。

        她不自在地轻轻颤抖了一下，结实的手臂跟着紧了紧……墨小垚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阵阵发疼。

        这时，一塌糊涂的灵台重获几丝清明。

        墨小垚就这么双脚离地，被身后人挂在臂膀上。而她居然始终牢牢拽住了曹英的手腕没撒手，至于曹英……

        她被掐住了脖子。

        那是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好像只要稍稍再收紧那么一点，就能不费吹灰地折断手心里的这段颈骨——只要它想。

        这个局面实在诡异。

        墨小垚忍不住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尝试复盘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际，男人左臂捞住了半个身子探出阶外的自己，与此同时，腕子在自己手里牢牢攥着的曹英不可避免地被拽了过来，然后……她的脖子就这么落到了男人的右手里，瞬间被锁喉。

        堪称行云流水。

        墨小垚这头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曹英那头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她的脸迅速涨得通红，双脚腾空，墨小垚感到身后人抱着自己往前迈了半步，曹英的身子跟着悬在了阶外。

        周遭响起一片惊呼，曹英的脸色已然青紫，充血的双眼逐渐涣散。

        墨小垚猛地抓住了身前的那只手臂，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上面的衣料：“别，不，不要……”

        男人身形微顿。

        他忽然松手放开了自己，墨小垚腿软得几乎立不住，只得微微靠在他身上借力，眨眼间，视野倏然一黑。

        温热粗粝的手掌覆上墨小垚的眼，黑暗里，惊呼声，尖叫声，脚步声……一切都很混乱。

        唯有身后人的呼吸，自始至终平稳，平稳得叫人心惊。

        今夜星月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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