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们之间的秘密

自来熟惯了的小公主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轻视，气鼓鼓地掉转头从另一端跳下去，在黄衫女子的惊呼声中飞快地逃回到挂满宝物的城堡下。

        它想用宝物的诱惑驱散刚才受到的伤害，但伤心之下注意力无法集中，第一轮就被打回来了。

        它想起了远在青丘国的家人，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涌上来，它放声大哭，挖了个雪坑将自己埋起来了。

        于是，整个日倦山凡是有雪的地方都回荡着小狐狸仿若被抛弃的哭声。

        它哭得太用力了，耗尽了体力，眼皮很快沉下来，脑袋一歪沉入了梦乡。

        梦中晃悠悠地回到了青丘国，一群狐狸在一棵古树下嬉戏，一只球飞向了它，被它一把抓住。

        “公主，一起玩吧。”小狐狸们蜂拥过来将它簇拥进了狐群中。红色的球在狐狸群中飞来飞去，它心无杂念地玩了一会，随着日落西山，伙伴们越来越少，心中的荒凉越来越重。

        “回家吧。”有一个声音这样说。它依言和小伙伴们告别，茫然地走向洞府。

        洞府两侧栽上了火般鲜艳的云焰红，大朵大朵的花瓣盛放，有半人那么高，小狐狸一走进去，瞬间被淹没了。

        “如果不是因为雪舲，王和王后也不至于死，青丘国也不至于落得被外敌欺辱的下场。”化成人形的老丞相从洞府内走出来，唉声叹气的和他的儿子抱怨着。

        小公主走在花丛中，他没有看见。

        “公主很努力的守护自己的家园。”年轻的元帅找出公主的可取之处。

        老丞相摇头，再次叹气：“如果王和王后活着，战争一开始就不会爆发，那也不用受着金戈铁马之苦。那么多死掉的冤魂，流下的眼泪啊，本不该发生。如果当初放弃她就好了，如今王和王后早就有了新的健康的孩子。如果一开始不强求伤痛，伤痛也早就抚平了。”

        提到年轻早逝的狐王夫妇，年轻的元帅眼睛亮了亮，讲起了那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我还记得一点他们的形象，他们真的是狐族的希望啊，如果他们在就好了，每次打仗都筋疲力尽，差一点连狐族都守护不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他们，如果他们在就好了，我曾经不止一次这样懦弱的想过。”

        父子二狐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云焰花从中的白色小狐狸流下的眼泪，浇死了一枝花——眼泪咸，云焰花最怕盐水。

        小狐狸抱着那颗刚刚被他害死的红花，哭得更伤心了。

        为什么活着带给其他生命的不是幸福，每一次都是灾难和死亡呢？

        父母为它而死啊，同族因为它的无用被屠戮，眼看着父亲在世时的版图一日日减少，它什么都做不了，就连一株最无辜的花也被它所累。

        多余啊，好多余啊。她的耳边响起来这样的叹息，一声一声从耳朵钻到心里面，蔓延到血液里，扎着它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走吧。

        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牺牲性命，换来她这样的孩子呀，我后悔了，后悔死了。

        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从来没有生过它。

        一声一声的呐喊在她耳边炸开，她分不清楚是真实存在还是心结。她躲不过，赶不走，只得像只乌龟一样将四肢缩起来，两只前爪用力的捂住耳朵。

        “我不是多余的。”

        “我不是多余的。”

        它带着哭腔大声喊，想把那些无处不在的声音压下去。

        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要存在呢？她的心失声痛哭，不断地反问自己。

        “小狐狸做恶梦了吧。”痛到极致，陡然一个神思抽离，竟然跳跃到其他时空，摄人心魂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了。周围也不再有大片大片的红花和夏日的微凉，直接传入到耳中的是呼号的北风、冰刀般锋利的严寒、以及……一条毛毯和还算温暖的怀抱！

        雪舲眯起了眼睛，一眼看到对面跳跃的篝火和添柴中的苻融冰块。

        抱着她的是刚才到来的黄衫女子，盖在它身上的则是它刚来时候带来的毯子。

        它，回到现实了。

        眼角湿润，梦中锥心刺骨的痛蔓延到现实中，小狐狸重新悲切，沉沉地叹一口气。

        “睡梦中还在叹气和哭泣，没有父母的童年大概很悲伤吧。”仙女的共情能力比冰块苻融强太多，只是第一次正面接触，已经能够将小狐狸的情绪体会到七七八八了。

        “你和我不都没有父母吗？”对面的冰块苻融在看到黄衫女那一刻就冰封了所有对小狐狸的温情，此刻极其欠揍地说出了让小狐狸想咬死他的话。

        “我们都长大了，可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用多久才能成长起来。”黄衫女子习惯了师兄的理性，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狐狸的脸颊和耳朵，摸得小狐狸耳朵痒痒只想往她怀里钻。

        “师兄，我们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黄衫女秀眉微蹙，问，“如果我们——”

        “那样你会失去你在离恨宫最后一个朋友。”朋友的话刚说到一半，苻融便猜到了后面的话，漠然地打断她，“到时候在梦中哭泣的就不是她一只狐狸，而是你了。比起她，我更不想看到你哭。”

        添了太多干柴，在苻融说完刚才那段话之后，火苗猛然蹿了起来，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话里的情谊。黄衫女子想起了许久许久之前两人的交集，悠悠叹息：“我何曾哭过呢，师兄记错了。众姐妹中最爱哭的是香残和灵秀。”

        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记忆了。一个女孩从天地之间消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另外一个女孩儿闭门守着一片花田，心如死灰的守着世间最绚烂的一片寂寞。

        最初的幸福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黄衫女子的心触动，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它醒了！”悲伤的气氛里，苻融忽然大煞风景地蹦出三个字，不等师妹反应，他先一步伸过手抓起雪舲一只爪子将它提了起来，雪舲身子猛然凌空，怒火被点燃，下意识张开了嘴巴。

        女子的惊呼中，提着小狐狸的某只手被咬在了口中，牙刺破皮肤没入血肉，一直触碰到了骨头才停下来——刚才被师妹搅得乱了心神的苻融忘记将小狐狸恶行的记忆放在第一位，没来得及做防护，眼睁睁看着筋脉被咬断，鲜血流了出来。

        小狐狸翻着白眼看着他，纠结着该不该逃跑。

        三人行，必有一人多余。一刻钟以后，包扎好伤口的苻融被排挤出来，表情复杂地看着篝火另一边已经成为好朋友的两个女孩子。

        幽微！

        雪！

        黄衫女子用树枝在雪地里写出自己的名字，雪舲嘴里叼着树枝趴在她膝盖上，也写出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只是将元神被打散的你送到雪山来求师兄收留而已。非要说恩人的话，真正救你的其实是你自己呢。是你保护了狐族，你的子民为了你亲自找上了离恨宫……

        再要感谢的话，就要感谢苻融师兄。他独身久了，收留你可是破了例了。因为有他的收留，你的同族们不用担心你的安危，可以全心为了保护狐族而战。”

        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极少的夜晚，一人一狐举着酒杯说起了醉话，离恨宫的幽微仙女说起了和苻融的关系，狐族小公主也现场说评书一样讲起了自己以一己之力对抗外族侵略的壮举。

        风吹过苻融的发梢，迷了他的眼，他索性闭起眼睛听起了大自然和他朋友为他带来的声音。

        雪舲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之前的隔阂一点一点消散，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切感。

        幽微说，她自小离恨宫中长大，只是在学法术的时候与苻融做了1000年的师兄妹。那时候师父年纪大了，没有了折腾的心思，喜欢四处游历。1000年的教授生涯中倒有500年不在家，幽微的法术多亏了苻融从旁指点才能在出师门后不至于太丢脸。

        幽微说，苻融本是战神最倚重的弟子，如果不是一千年那场意外，他该是新一任战神。都怪她，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也不用被发配到这孤寂的雪山……

        “小狐狸，今日是我七千九百岁寿诞。”小狐狸精八卦阵上瘾，一旁目光迷离神游太虚的苻融忽然探过身子，一个脑瓜崩弹在雪舲脑门上，疼得它泪眼汪汪。

        “谁又在乎你的生日了？”气得小狐狸呲牙咧嘴要报仇。

        苻融温和地笑笑，抬起手拍了拍身旁的雪堆，不远处由幽微仙子带来的百宝箱火速飞来，悬空在一人一狐中间，箱盖自然打开，露出三层宝物。

        小狐狸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它感受到了，都是有法力的宝贝。

        “这是众位仙友送我的生日礼物，从明天早上开始，我把他们挂到城堡之上，由你来夺宝。”苻融老一套，又拿宝物的诱惑转移现场的范围，从他的角度看到了小狐狸从幽微怀里站起来，跃跃欲试想夺宝，也看到了幽微偷偷擦掉的眼泪从指尖滑落到雪地上，凝结成了一颗白色的珍珠。

        “今日就勉为其难送一件好了。”苻融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敲了一下箱子，宝物从箱子里面飞出来，围着小狐狸转起了圈圈。

        一圈之后，飞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成功将小狐狸拉了过去。

        “宝物有灵性，识主，看看哪一个是你命中注定的法器。”苻融背着手跟在身后，难得地笑着开起了玩笑。

        “我为你作证，他不准反悔。”幽微控制好了情绪，一脸笑容地走到了苻融身边，“对着看到眼花缭乱的小狐狸喊了一嗓子，“那只扇子是他师弟送的法器，他师弟可是战神，那法器的法力是所有礼物中最大的。”

        “你怎么能作弊呢？”苻融失笑，推了一把师妹，回头对雪舲，“你别听她的贪大，你如今元神不齐，驾驭不了在战神的法器，不如选那个铃铛最适合你。”

        话音未落，表情忽然僵住了。

        小狐狸把他的提醒当耳旁风，嘴里念叨着“我要最大的”几个字，蓄势后猛然一跳朝着飞过来的折扇扑了过去，狐狸的速度足够迅捷，一下子就抓住了。折扇自然不肯被一只精灵轻易征服，拖着它发飞出了宝物堆，围着雪山发起疯来。

        “额，我是不是闯祸了？”幽微看到雪山上上蹿下跳的狐狸和法器，有点懵。

        “没事，让它们玩儿。”苻融不介意，挥手收起了其他宝物，重新坐回到篝火旁边，又添了一些柴草。

        “继续说刚才的话吧，师弟有什么话托你带给我？”

        重回正题，两人的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幽微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苻融说她是离恨宫的大管家，仅次于离恨宫主寒烟，有许多事物等着她处理。幽微去向小狐狸告别，却见她抱着扇子酣睡——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路上小心。”替我谢过大家的心意。苻融亲自送她到结界边上，叮咛嘱咐了一番，幽微回头温柔一笑，竖起一个手指指向幽深的夜空，“师兄，你看。”

        话音刚落，整个雪山忽然有七十九只烟花腾空而起，将漆黑的夜晚填满成五彩斑斓的光亮，也照凉了苻融孤寂的黑色眼睛。

        幽微凑到苻融耳边，轻声：“他们说了等你八千岁的时候他们都要来，不管你欢不欢迎他们。”

        说完，调皮地抱了一下他，在接连腾空的光亮中退出透明结界。

        苻融的心被牵动，心潮澎湃有许多话要说，回过头看向透明结界，想说的话却被眼前的画面拦住了，眼睛便是一湿——透明的结节上闪动着曾经的画面，每一帧是一个朋友的回忆，有关于他的。

        有一起学艺的年少，一起打天下的热血，一起下棋的悠然，好友聚在一起的温情，等等等等，那是他们给他的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

        苻融，七千九百岁了，六千九百年的踌躇满志，一千年的蹉跎。

        即使是神仙，也有生命的尽头。

        他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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