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魔

最后一场考完，考生们依旧秩序井然。走出考场时大雨瓢泼，周围的树木绿意焕然，那透明雨花一朵一朵，开在斑驳的大理石阶上。一树枝头洁白的木兰花瓣娇颤着，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馥芳。虽然时有雷电惊破天空，每个人脸上都神采飞扬，仿佛长久以来踽踽独行于黑暗的隧道，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光明和失散的伙伴。有先见之明的人欢快地撑开伞，迫不及待奔进雨幕。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拥挤旋转，伞尖不知疲倦地开出雨花，仿佛是这世界唯一的破绽。

        孟今年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伸出手试探雨势，似是小了。她把透明的考试袋遮在头顶，刚要往前迈，手臂却被人猛地一拽，身体不禁向后一歪，这一歪，便陷入一个炙热的怀抱。孟今年攀着那温度慌忙抬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太近了。

        他的皮肤，眉宇，唇形。

        明明毫无情绪，可每一条曲线都自成诱惑。

        他的手从她的手臂移到后腰，她如梦初醒，像一只鱼在砧板上拼尽余力地一弹身，离开了他的禁锢。

        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喧闹未减，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小小插曲。

        她惊魂未定。他的另一只手，指节修长漂亮，徐徐撑开一把伞。

        “一起回去。”说着，将她虚拢到伞下，稍稍停顿后，二人一起迈进雨幕。他高出她许多，伞微微向她那边倾斜。

        “你也在这个考场？”她后知后觉。

        “嗯。”

        “我都没看到你。”

        “没关系。”

        她哑然。她并未觉得抱歉，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两个人无话可说，孟今年只能盯着前方踏开的水洼。很快，另一个考场的学生也汇聚过来。人潮拥挤，因为开着伞移动更不灵便，他们一点一点往前挪。

        “喂，奚焱！”是一班的男生，撑着伞凑过来，目光掠过奚焱身旁娇小的孟今年，一脸艳羡，嘴上却很正经：“考得怎么样？”

        “还行。”奚焱把伞又偏了一些，挡住从孟今年方向刮来的风。

        “‘还行’就是很好啦。我这回可悬了，好几道选择题都不确定。”

        “都考完了。”奚焱的口吻温和了一些。

        那男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是啊，都考完啦，老子要去三亚度假啦！奚焱，你暑假打算干嘛？”

        “不知道。”

        “连计划都没有？”

        “嗯。”

        “嗨，反正你爸妈在国外，说不定就把你接过去了。”男生聊了半天，终于把话题移向真正的好奇点，“这是三班的孟今年同学吧？你好，我叫吴桥。”

        孟今年干巴巴地回答：“你好。”

        吴桥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奚焱的肩膀，笑得暧昧：“好可爱哟。”

        奚焱淡然瞥了他一眼：“小心——”

        话还未说完，吴桥便被脚下突起的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险些扑倒前面的人的身上。吴桥很丢脸，匆匆打了个招呼，往旁边走了。

        孟今年望着吴桥仓惶的背影忍笑。

        奚焱垂首看她微扬的唇角。

        不知是哪个家长的手机铃声响了，忽远似近，是王菲的《百年孤寂》：

        心，属于你的

        我借来寄托却变成我的心魔

        你，属于谁的

        我刚好经过却带来潮起潮落

        两人回到奚镜清的公寓，裤脚肩头都有些被雨淋湿，各自回房洗澡换衣。孟今年衣服不多，换无可换，只能穿上奚镜清给她买的那条无袖黑色雪纺裙。她的身体常年藏在宽松的校服里，陡然被这裙装勒紧了腰身，只觉得呼吸不畅，浑身不舒服。加上奚镜清还错估了她的身高，本该过膝的裙摆却只是勉勉强强遮住了大腿。在屋子里茫然地转了一会儿，把脏衣裤收纳入塑料袋，提着走到了奚焱的房门前，敲了两下。奚焱打开门，已经换上了睡衣。

        “请问，我可以用一下洗衣机吗？”她问。

        奚焱点点头，带她到了洗衣间，教她如何设置时间如何放洗衣液，然后走了。

        洗衣间角落有一个小巧的晒衣架，上面摊着几双干净袜子，都是灰色的。

        孟今年回到房间的途中被奚焱叫住。

        原来奚镜清还在参加学校的紧急会议，无法赶回来做晚饭。奚焱正在打电话叫外卖，问孟今年喜欢吃什么。这是孟今年最为难的时刻。她对食物，对很多细枝末节的事物都没有明显的喜恶。她是真的不在乎，但一句“随便”往往近乎敷衍，容易触怒别人。与人交流，她常常觉得疲惫。

        孟今年想了想，迅速说：“和你一样就好。”

        奚焱的眸色亮了亮，又若无其事地握着手机点菜。

        最终送来的是两盅海鲜豆腐煲和两盒菠萝炒饭。两人在厨房里的小方桌前相对而坐。门窗紧闭，仍可隐约听见渐大的风雨。只开了一盏壁灯，雪白的光投射在奚焱脸上，更显得他五官棱角分明，吃饭的模样和先前一样慢条斯理。孟今年望了片刻，见他抬头，立刻收拢回视线，盯着眼前两只裹着辣椒粒的虾。

        奚焱的目光从她那雪白的手臂缓缓流过，落定在她微抿起的唇：“怎么了？”

        “辣。”

        “给我。”

        “嗯？”

        奚焱把自己的碗递上前：“夹给我。”

        孟今年听话地把两只虾夹到他碗里：“谢谢。”

        “你喜欢吃豆腐？”

        孟今年愣了愣，摇头：“豆腐不辣。”

        奚焱笑起来：“你对食物没有任何鉴赏的欲望。”

        “大部分食物都可以激起生理愉悦，少数引发痛苦。这是身体反应。”

        “读过汪曾祺的散文吗？”

        孟今年点头。

        奚焱继续道：“他写过一篇关于豆腐的散文，湖南水豆腐，北京豆腐脑，香椿拌豆腐，还有一道‘文思和尚豆腐’，制作的细节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读的时候被勾起的饥饿感，很久都没缓过来。后来去扬州旅游的时候吃了一次，解馋。”

        “失望吗？”

        “嗯，做的不如写得好吃。”

        “也许想象力才是最好的厨师。”

        “也是幸福的根本。”

        孟今年也笑起来：“也是痛苦的根源。正的，反的，怎么说都行。”

        “你觉得我说的没有意义？”

        “我觉得是什么不重要。”孟今年托腮看瓷勺在素汤里搅起的一圈波纹。

        “这样会轻松一些，是吗？”

        孟今年轻轻点头。

        晚上12点，孟今年进入浅眠。听见敲门声，以为是隔壁的。过了一会儿，意识从浅层挣脱，敲门声和唤她名字的声音更加清晰。她起身开门，是奚镜清。身上干燥整洁，没有雨迹。看来雨已经停了。她往里让，奚镜清走进来，坐在了电脑桌前的旋转椅上。

        “对不起啊今年，吵醒你了吧？”

        “没关系。”

        “晚饭和奚焱吃了吧？”

        “嗯。”

        “你先别急着回家，再在这里住几天。”

        “奚老师——”

        “是这样的，商惠那个案子，警方已经有了线索，可能很快能结案。你等结案了再回家也不迟的。如果怕家里担心，那明早给家里打个电话——”

        “没关系的，奚老师，我理解。”

        穿着睡衣的孟今年看起来比白天更瘦小，头发散乱着，脸上带着朦胧的睡意。奚镜清想起许多往事，思绪涌动，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才发现这孩子的手冰得吓人：“是不是空调的温度太低了？不会感冒了吧？”

        “没有，”孟今年轻轻缩回手，“我的手就是这样。”

        “商惠的事，吓着了吧？有没有影响考试？”见孟今年没回答，奚镜清忙安慰，“我听说今年考题难，大家都觉得不太好。你不要太担心。对了，附近有电影院和商场，我让小焱陪你逛一逛。”

        “奚老师，不麻烦奚焱，我一个人可以。”

        奚镜清叹了一口气：“那好吧。你一个人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好。”

        奚镜清离开后，孟今年错失了困意，再也睡不着了。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手指一划，总共十个联系人，很快就划到了底。又划了一遍，停在“妈妈”那一行。她忽然想，如果奚镜清是她的母亲，或者，如果她有一个像奚镜清那样的母亲，一切会不会不一样？想象力果然是痛苦的根源，一旦开启漫无边际的美好设想，现实在反衬下便更加不堪。因此想要逃离，因此走入绝境。

        她退出了联系人，点开相册。因为内存很小，相册里的照片不多。一些是她在学校的植物园里拍的花，一些是从出租屋窗边拍的天空和夕阳。还有几张是年轻英俊的男子，许明诗下载在她的手机里。那是许明诗喜欢的偶像明星。“他们真的很好。”许明诗虔诚地对她说。有多好呢？无论是皮相还是才艺，能给一个相隔遥远素未谋面的女孩心动的瞬间，尝到最初的甜，甚至，足以抵御往后不期遇的酸涩和挫折，的确很好。她反复点这些照片，那些眉眼在妆点修饰下散发着更加浓烈的美，可她没有心跳失衡的感觉。

        此时隔壁寂静无声。

        回忆起今天奚焱把她拢进伞下的一幕，又想起那天晚上。

        她忽然好奇，奚焱在被最原始的欲望控制甚至凌迟的瞬间，会是怎样生动的神态？

        不知是听到她内心不堪的召唤还是什么，隔壁突然传来声音。

        她立刻屏住了呼吸。

        先是类似电器震动的嗡嗡声，交替悉悉索索的被褥声，然后是脚步声。

        啪嗒。

        是开门声。

        奚焱离开他自己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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