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梦沉酣

姜踽回了馆驿，回来时有人向他禀告荒川夹道之事，他也没听进去多少。板着一张脸自顾自的进了房间，禀告的人误以为他君颜震怒不敢打扰，人退得干干净净。

        一直到夜深，姜踽还是心如擂鼓在馆驿中辗转反侧，往日身上的沉稳持重再也不见踪影。他又想到了那个在蜃楼中未完的梦，百年前蹇云舟确实在千音阁抽了脊骨。

        记得那是聚象之战后，蹇云川身死，云锦城破。蹇云川留下的骨血生下来就没了气息，蹇云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暂时保住了侄儿性命。她上千音阁来求药但是她求的不是寻常东西。

        烈山姜氏后代只有男子，阴阳不和下是族中的暴虐之气不断滋生，无尽的内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属诸族旁支不断生事，烈性好战不断内耗。烙都原本沃土绵延，却经常打得焦土丛生满目疮痍，子民苦其久矣。父兄不断出征平乱耗尽心力，长嫂赵雁轻也因为燕山府之乱愧见姜跖，自缢请罪以保全母族。

        姜踽从出生就眼看着这些，民生凋敝，战乱不断，千音阁的祥和平静，清雅琴音从来都是暂时的，很快就被号角戎音打断。姜踽深恨战事和暴虐之气又无比痛心，所以极少操戈提剑只修身养性。他明白不断镇压这不是办法，年少就离了家周游寻访诸国，寻找解决之法。

        后来遍访诸城列川，在乑韦圣地大雪山中寻到至宝。莹白的宝石上祥和圣洁之气荡涤安抚人心，触摸之下就能感觉到勃勃生机催发周围草木生长。姜踽将它带回炽都，久违的带来了祥和之音。这是烈山一族的秘宝，外人最多只知道有此宝物，却不明白它对烈山意味着什么。

        蹇云舟求的就是此物，稚子无辜，但是姜踽不能弃族人都城于不顾。姜踽去看过那孩子，无数神药下去都无济于事，药石无灵回天无力。

        蹇云舟在千音阁跪了三天，姜踽也在暗处看了她三天，几次冲动想给她最后还是压下了。直到母亲出来再次回绝，丁若婉出言不逊，姜踽才终于躲不住了出来阻止，正准备进阁把至宝给她。

        但是蹇云舟好像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抽刀相向。父亲也来了，但她不管不顾直接刀气震开，杀进阁中拿了至宝就走。

        戍卫兵戎相向阻止她，蹇云舟正是战力鼎盛之时卫兵阻拦不住死伤大半。姜踽也终于抽剑相向父亲负伤合力之下，蹇云舟逐渐不支。这时候淳于谷从嵛都赶到，局势持平，两边僵持下来。

        僵持不下中，蹇云舟忽然反手挥刀朝自己后颈而去淳于谷姜踽来不及阻止，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血光中她已活活剥下脊骨，她面色惨白的跪倒弯身咳喘浑身浴血，即便如此也攥紧了萤石试图撑刀起身，从血肉中抽下的骨血淋淋的扔到姜踽脚下，狠戾决绝道

        “还给你！”

        众人大惊失色，淳于谷趁乱抱起支撑不住昏厥的蹇云舟带上东西就走。

        姜踽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一路跟着他们回了猊族驻地，淳于谷哀恸之下发现他随即拔剑相向。姜踽扔剑表明无害，只希望能救治蹇云舟。

        淳于谷没有办法，蹇云舟和幼儿都拖不起，只能让姜踽一试。

        姜踽查看蹇云舟伤势才发现，所谓“脊骨”是依托血肉长出的一根多出来的骨头，还有救治之机。姜踽随即用海棠花神木为她接回来暂且保住了她性命，把至宝使用方法说给淳于谷就离开了。

        那样刚烈决绝的蹇云舟向他求亲？太荒诞无稽了，海市蜃楼虚幻之境一切皆为过眼烟云，是否只是一场旧梦沉酣。但他又真实的闻见她靠近时身上海棠花木的香气，真实的听见自己心里鼓噪的声音。那些曾经还未来的及说的话破土而出，那些少时懵懵懂懂的种子，世家责任礼教纲常压制下忽视克制的东西。经年沉淀之后隔着山海，隔着那么多沉重往事，复杂情感，在见到她的那刻疯狂生长。

        蹇云舟，是那个失而复回的人啊。即使只是蜃楼幻梦，姜踽也躺不住了，想要到她身边去。

        姜踽站起来又在门前停了下来，第一次有了踌躇不前心如乱麻之感，手伸向那扇门却迟迟不敢打开。思绪不知又到了哪里，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支破空而来的金羽玄铁箭和千军万马中遥遥看来那双眼，眼底投来的东西让他比锥心之痛更甚。

        饕餮回来时，发现海市蜃楼气氛阴郁，门窗紧闭，楼中仆从全部消失，也不点灯，连风声都听不见。

        最可怕的是，混沌居然安安静静的趴在庭前。

        饕餮也只好小心谨慎的靠近混沌。

        混沌用独特交流方式告诉饕餮今日下午的事，饕餮上下两个下巴都惊掉了。

        两兽带着满脑袋问号，面面相觑。

        睡梦中的蹇云舟紧紧皱眉，挣扎着想要醒来，却不断被按进噩梦中，血泪涌来堵住她的口鼻，眼前猩红一片，她仿佛呼吸不过来双手想要攀住空中虚无的浮木。

        猊族举丧，她站在猊族之首眼前只能看见聚象的森森白骨，只闻见云锦尸山血海下族人血泪。无数冤魂压在她头上，压得她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蹇云舟跪伏在父亲，兄嫂陵墓前，被重压得久久抬不起身。

        半晌，她终于开口轻声道“对不起。哥哥……我没能保护好云锦和澜娘，还是失信了……”

        她停了停，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了，缓缓抬起上身。一时间只能听闻陵前，翻飞的幡帛挂青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说

        “侄儿很好，不过现在还看不出像兄嫂谁多一点。不过小孩子长得快，到时候我又来告诉你……他还没取名字呢，父亲兄长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她自顾自的说下去“嫂嫂呢？”

        沉默无声，蹇云舟好像真的认真等着坟茔中的亡魂回答她。

        想了想，她说道“你们都不说话，那叫他蹇岚好不好？我蹇家的儿郎，将来一定是天之骄子，岚岳之巅。”

        回答她的只有天空回荡的几声雁鸣。

        远处传来闷雷之声，断雁叫西风。低沉灰暗的云翳下低飞的雁群之声，显得苍凉凄楚。

        不多时天空下起雨来了，云雨逐渐势大，倾盆而下。

        雷声轰鸣，大雨浇透蹇云舟。

        她直直的跪着屹然不动，像一把插在陵前的刀，泛着冷冽寒光。

        该走了，继续向前走，带着猊族剩下的人往云锦走。那些切肤之痛，刻骨之恨，要她亲手来平！失去的东西，要她来一件件让他们百倍还回来！

        蛟族！天水！丁若！

        “猊族蹇氏云舟，今日亲族父兄前立下血誓！不惜一切，夺回云锦保卫猊族，让我云锦重回诸城之巅！夷灭蛟族、天水、丁若！告慰亡魂！若有违此誓，必遭横死！天地不容！永堕修罗轮回！”

        大雨中平地惊雷，她的誓言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掷地有声，金玉泣血。身后亲族大臣，无一不清晰可闻，皆俯首泣泪。

        混沌听得心惊肉跳，担忧的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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