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众生百相

“为什么”

        张晨岚颓然扑倒在山崖前的空地上，右手向下不住晃动，仍然妄图能够触摸到小师妹滑腻的肌肤，抓住她莹润的指节，可以将她从这万丈深渊中拉上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

        崖间徐徐上升的冰凉云气，充盈了他指间中的缝隙。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你真的宁愿自尽投崖，也不愿”

        “张师叔！”外侧剑阵已经撤去，这些弟子们亲眼看见沈宁坠下长庚峰，纷纷从身后围上来：“张师叔，沈宁已经认罪伏诛了。”

        “是畏罪自杀才对。”

        “她哪里能敌过咱们青玄剑阵的厉害。”

        “往长庚峰上跑，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众位弟子面露喜色，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忙活了一整晚，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收尾了。张晨岚却仍伏在石地上，怔怔看着涯下蒸腾的朦胧雾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师叔？”

        “张师叔这是怎么了？”

        为首的那两个弟子相互交换了眼神：“莫不是在和沈宁相斗时受了伤，我瞧着方才那一脚踢的可不轻。”

        “还是快些扶他回正阳殿请林师叔医治吧，向掌教真君复命要紧。”

        二人齐齐上前，用手穿过张晨岚肋下，一左一右将他搀了起来，往山下行去。

        近前的悬崖，两侧的松柏，孤独的思过室，都在张晨岚眼前徐徐退去。他无知无觉，就如一堆行尸走肉，将自身重量都压在那两个搀着他的弟子身上，自己只能睁着双眼，无神的注视着头顶这片广袤的天幕。

        整个长庚峰又重归一片寂静，只隐隐传出众人行进间的脚步声和衣袖拂开枝桠的声响，正阳殿内却还是很热闹。

        他们一行人仍如原先一般恭顺的等在殿外，只能透过方才被莫何灵力破开的殿门瞧见里面耀眼的灵力光晕。

        掌教真君和谢师伯竟然还在相斗！

        两柄宝剑散发出的凛冽剑气相互碰撞，在精美的雕花廊柱上划下深刻的印记，整个大殿内浮尘四起，在剑身相接时摇摇欲坠，若不是白长老勉力支撑，只怕整座大殿顷刻间就要坍塌了。

        这般情形，如何能入内打扰。

        他们只能搀着张晨岚站在御剑坪上，不敢轻易靠近正阳殿，垂首等待掌教召唤。

        “晨岚？”殿门内的骆修诚闻声探出半个身子，见众人回转至启明峰，弟子们状态也较先前摆开剑阵的时候松弛了许多，显然抓捕阿宁的行动已经结束。

        屠离修为阶层较高，纵然一时之间被莫何灵力压制，但横霜上残留的灵力已然不多。他仍需和狄言一块用风火灵术结成炎火阵，以免屠离魔气压过横霜剑逃遁而出。

        好不容易等到张晨岚回来，但是看这张师弟怎么整个都好像失了魂似的，木木的，没什么反应。他再左右逡巡了一阵，好像也并没有看见沈宁明丽的裙衫。

        “晨岚，你怎么了？阿宁呢？”

        张晨岚还是没有回答，搀着他的那个弟子见骆修城面上疑惑之色愈浓，便大胆接话：“启禀骆师伯，张师叔可能方才在追捕中受了伤，他的护身法器也不见了，至于沈”

        他正要直唤沈宁名讳，但想起方才骆修诚仍是昵称阿宁，便匆忙改口道：“沈师叔已经”

        “晨岚回来了吗？”莫何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还不速速进来。”

        两名弟子偷偷对视一眼，二人立即合力架起张晨岚的肩膀，匆匆将他送入殿中。

        张晨岚根本就没有力气再站在殿中，那两名弟子无奈只得扶着他跪下来，当做他的支撑，免得他只能像思过室前那样伏在粗糙的石面上。

        “崔彬。”

        “罗致远。”

        “拜见掌教真君。”

        末宵剑隔开清寒剑身，谢泽倾身再刺，莫何回剑格挡。这位修行无情道的师弟确实不容小觑，谢泽入门时他已经陪伴师尊身侧十余年，但直至今日交手，他才知道二人修为阶层已经相差无几。

        剑法更是隐隐要被谢泽压上一头。

        “晨岚，事情办得如何了？”

        他匆忙之间只能对张晨岚投以短暂的一瞥，久久甩不脱谢泽的纠缠已经让他十分烦闷，此时张晨岚却仍未答话，不免怒意上涌，言语之间都带了几分厉色。

        “你怎么还不回话，阿宁呢？还不快将她带进来。”

        谢泽清寒剑身上寒气逼人，他整个人仍然挡在殿门的方位，阻住了莫何想要出去的意图。灵力汹涌澎湃，淌在剑身上凝成玄冰般的冷意，周遭气温瞬间变低，丝丝缕缕寒气蒸腾上涌。

        灵气弥漫之间，好似看见昔日娄城大雪纷纷，师妹在雪下执伞前行的背影。

        只要沈宁一入正阳殿，他就要拼尽全力压过莫何一招，带她突围出去。

        殿中二人斗的难舍难分，张晨岚却迟迟给不出回应，气氛陷入一股诡异的沉寂。掌教真君发问，那两名小弟子不敢贸然回话，也只能跪在原地，努力将自己的脑袋垂下来。

        “晨岚可能受了伤。”骆修诚心知莫何现在心情不佳，连忙回答，免得掌教师兄盛怒一下，迁怒张晨岚。

        许泱泱的血已经止住，胸部的创口处也敷上了加速愈合的灵植，此时她斜斜倚靠在林若华怀中，正紧紧盯着张晨岚的面庞，等待他的回答。

        尹文轩急忙站起身来行至张晨岚面前，见师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外界事物毫无反应，口中却一张一合，好像正在说话。

        声音实在太轻，尹文轩附耳上前，听见他正轻声呢喃：“阿宁”

        阿宁对晨岚做了什么，把他搞成这样？

        尹文轩匆匆从怀中取了一颗清心丹，喂进师弟口中。丹丸入口即化，无需水服，张晨岚只觉一股纯正清明的灵气直冲入心脉，沈宁的音容笑貌已经从眼前消散了。

        他仓皇握住尹文轩的手掌，面露痛楚：“阿宁她情愿投崖，也不愿和我回来”

        清寒剑尖失去了准头，从末宵剑身上一路划过，伴随着林若华的惊呼带出一阵刺耳的兵刃摩擦声。莫何看准时机，剑锋下转割向谢泽手腕，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溅起点点艳丽的血珠。

        谢泽吃痛松手，长剑“当啷——”坠落在青石砖上。

        他不管不顾，转身扑向张晨岚，将整个背心都毫无防备的暴露在莫何面前。这位掌教师兄对他也根本不留余地，左掌蓄起浓厚灵力，奋力拍在他的脊骨上。

        内脏破损碎裂的痛楚刺激着大脑，周身血脉灵力被凝结桎梏，谢泽苍白的嘴角边溢出一缕鲜血，他扑至张晨岚身前，凄声问道：“你说什么阿宁怎么了？”

        张晨岚的目光已经越过尹文轩，笼在许泱泱清丽的面庞上，但又没有聚焦，好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阿宁她跳下长庚峰了。”

        长庚峰高逾千百丈，悬崖上数寸之外便笼罩着护宗屏障，触之及亡

        林若华本是轻声呜咽，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庞滚下，滴落在下首许泱泱光洁的额头上。

        谢泽脱力跌坐在地板上，一时之间整座正阳殿中气氛悲戚，骆修诚和狄言两两相望，眼中均有泪意闪动。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妹，纵然多年以来交往不深，但也有同门之间的情谊。她年岁最小，幼时虽然总跟在谢泽后头，看见他们也会甜甜的叫师兄。

        二人心思晃动，手中结印慢了一步，炎火火焰熄了一瞬，屠离已经破阵而出。

        丝丝黑气从炎火阵的破口中弥漫出来，转瞬之间便凝结成黑雾向两侧席卷，狄言和骆修诚连忙跃至旁侧。屠离的白衫已经完全被魔气晕染成黑色，横霜剑被他从肩头拔出随意丢在地上，环首刀在雾中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但屠离连一丝笑音都还来不及发出来，银光在他眼前闪落，莫何已经手持末宵剑直直刺入了他的心口处。

        原来心脏被刺破是这种感觉

        父亲临死前的痛楚，他竟然也感受到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只能急促的发出几声喘息，很快就被汹涌而上的血沫淹没，从口腔中溢出，染红了下颌。

        泱泱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前方休憩的少女，却只能无力的垂落下来。

        不应该相信你不应该上青玄宗

        许泱泱感受到额上水珠的凉意，她的思绪终于可以松弛下来，她避开屠离的凝视，将视线投在师尊颤抖的背影上。

        这个世界上终于再也没有沈宁了。

        莫何将长剑拔出，这位无垠城魔尊只能颓然倒地，生命逐渐从他躯体中流逝，魔气也在灵力镇压下逐渐化为虚无。

        “传我诏令，天慧峰沈宁意图叛出宗门，已被就地诛杀。清寒剑尊谢泽违抗诏令，禁足承昱殿，无令不得出。”

        莫何垂手将宝剑重新封入剑鞘之中：“魔域中人屠离现身，青玄宗怀疑逐鹿原屏障有损，需立即与诸派商议，派弟子前往逐鹿原巡查修补。”

        “是。”殿外弟子齐齐躬身。

        白长老看着殿中几位师侄，良久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夜过后，青玄宗各峰和睦的景象，要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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