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婆娑花海

萧询紧绷的身体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他伸手扶住了旁侧那颗突出的琵萝树，长长舒了一口气。鸦青色的衣袖覆在粗壮树干上，任由那些细长垂落的花枝顺着风势来回拂过手背。

        高高在上的魔尊惯常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瞳孔中倒映出这满园的春色烂漫。

        今晨收到青玄宗生变的消息，只模模糊糊听说昨夜启明峰剑修一脉出了大变故，还未来得及知晓全部来龙去脉，他便立刻出门赶赴神州，顺着沈宁的灵息从长庚峰追到了启明峰。

        今日天光大好，灵气清新纯粹，御剑坪上却无一名弟子晨起习剑，正阳殿殿门坍塌出一个巨大的破口，整座屋体摇摇欲坠，残砖断瓦铺满了殿内的各个角落。

        不知道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然让这座宗门首座掌管的大殿都成了这般模样，瞧着绝不是魔修进犯或是别的门派来袭。倒更像是

        宗门内斗。

        两人剑技上乘，修为高深，莫何与谢泽应是不二人选。

        别人的死活他丝毫不关心，萧询驻足细细辨别，各色灵息法气夹杂之中，竟然让他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屠离

        他走到破损的殿门前，右足用力碾过底下那些零落漂浮的魔尘，双眸深深，怒色如疯长的藤蔓一样迅速攀爬上了眉宇间。

        这几日间心中都只惦记着宁宁那几句让人伤心的话语，一时之间倒是将屠离抛到了脑后，让这只肮脏的蝼蚁有了可乘之机

        本以为他不过呆在魔域某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几日，想不到竟然也上了青玄宗。也不知道他昨日在这场变故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宁宁又如何了

        萧询心中担心挂怀，看着自己鞋底沾上的这些黑色颗粒更是嫌恶。他心思拂动，魔气已经从足下漫出，如清风过境，大力撇开了这一地魔尘。

        死不足惜。

        只可惜当时没有一剑杀了他。

        萧询不再去管这位昔日魔尊残留在石砖的上可怜痕迹，继续顺着沈宁昨夜的路线行进。

        屠离这一身娇生惯养的金贵皮肉，被狄言和骆修诚的炎火阵灼烧殆尽，只化为了这一地烟尘，末了还要被萧询嫌弃憎恶，消散在了风中化为虚无。

        萧询匆匆绕到正阳殿后，无尘殿也不过得了他淡淡的一瞥。而后他重新又顺着云桥栈道登上长庚峰，确认了沈宁跃下的涯边位置，自己也跳了下去触碰这耀渊设下的传送法阵。

        故地重游献明山，他什么情绪都来不及生出，就又入了无垠城中。她的灵息轻盈纯洁，在一众魔修的浑浊气息之中是那样与众不同，一路牵引着他回到了城主府中。

        此时此刻看着少女纤细袅娜的背影，他才终于放下心来。真真是关心则乱，他忽而想到自己明明可以用水镜窥探宁宁近日来的情况，要是早点想到的话，他其实坐在府中等她入城就好了。

        萧询不由一哂，面上神色也轻松起来。

        其实不应该同她置气

        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都不应该离开青玄宗，放任宁宁一个人待在那儿。

        她不愿意看见他，那自己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行了

        “尊主，看什么呢？”一个女孩子从他身后的树丛中走出来，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前头浇花的沈宁，笑盈盈的看着他。

        萧询放下扶在琵萝树上的手掌，双眸重又冷凝，情丝已经尽收，开口说话的时候淡然又冷漠：“韩昔，你来这里做什么。”

        “尊主刚刚不是还挺高兴的么？”阿昔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前面那个少女：“我本来也不想来的，但是我要送你的心上人来呀。”

        这句话也并没有博得他侧首一顾，萧询说话的语调只在末尾带了一点上扬：“你送她来的？”

        “是呀。我在长街上一见到她，就立刻认出了这位青玄宗的沈仙子。当时她看起来好狼狈啊，衣衫都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韩昔本在叙述方才见到沈宁时的场景，却突然声量渐高：“咦？”

        她慌忙捂住嘴唇，连忙噤声，见远处的少女并没有回过身来，才敢继续说话：“尊主竟然没有否认，这么说来，你承认她是你的心上人啦？”

        从韩昔站着的方位看去，身侧的高大青年嘴角微微一勾，仍是不置一词，她已经悄声窃笑起来：“整个无垠城乃至神州大陆中，有哪位女修能够有幸与尊主朝夕相处？看来我猜的不错，白叔曲叔他们哪里懂得尊主的心事。”

        “定是这位沈姐姐同尊主分隔两地，正邪不两立，才让你破阵出来后总是闷闷不乐的吧。”她双手在胸前合掌而握：“魔域尊主和正道女修，相爱却不能相守，虐恋情深，简直比凡尘的话本子还感人诶。”

        她越说越离谱，白玉骨扇从萧询袖中滑落，被他握住敲在韩昔毛茸茸的脑袋上。

        “再说就滚。”话虽然很短，震慑力却很足。

        韩昔立刻转变话头，她心知自己定然是戳中了萧询的痛处，也不敢再放肆。只能伸手按揉自己的头顶：“父亲之前对沈姐姐施摄魂术的时候，我也在场”

        浓郁漆黑的魔气在韩蒙的指尖凝成了根极细的利针，被他轻轻捏着刺进沈宁头顶的穴位中，而后逐渐下沉，最终完全没入了她乌黑的秀发中，再也寻觅不到一点痕迹。

        魔气在她脆弱的脑海之中流窜，抑制住了她往昔的记忆，将她塑造成无垠城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侍女。

        当时沈宁虽然尚在昏迷，但是黛眉紧蹙，面色苍白，显然遭受到了极大痛苦。年幼的她在站一旁看的心惊胆战，连带着对父亲都一度产生了害怕畏惧的心理阴影。

        “我现在也不过是略帮了点小忙罢了，并不能弥补她万分之一。”

        情绪低落的话语不过说了两句，韩昔就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早知道这样，刚刚我在长街上就不帮她了，还是得留给尊主来英雄救美。也许沈姐姐现在就不是在做什么浇花侍女了，而是做城主夫人啦。”

        韩昔明白萧询不过看在她是韩蒙女儿的份上，平素里才愿意对答几句。今日能说这么多，更是因为她领了沈宁回府。趁萧询发怒前，她已经灵活的后撤几步，微一躬身便迈步从月洞门后退去：“功成升退。尊主若还有需要，尽管吩咐。”

        “对了，她现在叫知宁。”

        韩昔走后，气氛终于平静下来。

        知宁

        知宁。

        方知浔，沈知宁。

        她的名字在萧询嘴角边细细咀嚼，舌尖上抵在齿根是那样的温柔缱绻，而后淹没在闭合的唇瓣间。

        他只觉过去和现实的记忆相互交错，如一宿酣梦苏醒，宁宁仍然站在那儿触手可及，不曾远离。

        他沉迷这一刻，沉醉这一刻，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的背影。

        但是他心中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起两人在长庚峰那一夜的对答。

        过去那七年对他来说是救赎，对宁宁来说也许是折磨

        也许她被逼无奈才会来无垠城，根本就不是她心中所愿

        魔泉在玉壶中轻轻摇晃，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水波潋滟，像是浓重乌黑的墨水侵入了清泉，色泽逐渐混杂均匀，从壶口处倾泻而出。

        沈宁微微弯下腰，腰际系着的那只储物袋子顺势悬挂在半空之中，淡青色的丝绦随风飘荡，拍打在绣球团子上。

        魔泉注入在几朵婆娑花的长茎处，一接触的松软的土地就立刻被这娇气魔植的根系吸收，鲜妍姝丽的花朵得了营养的补给舒展开来，向她展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其余的婆娑花等待不及，纷纷蠕动自己的根茎，朝这位好心的花匠包围过来，将她团团围在中间，争相攀上她的裙边，想要得到这玉壶中的甘露浇灌。沈宁也乐此不疲，她既耐心又温柔，况且

        况且它们并没有像厄花那样一触即散，就好像是献明山腹中的景色得以保存，常开不败。

        她怀抱玉壶，有些怔然的看着足下这些婆娑花，思绪却早就不在这儿了。

        她还是想见阿询。

        只要阿询在身边，就算它们像厄花一样落尽都没关系，只要他在身边

        什么情绪都可以消弭。

        原本在献明山腹的时候还犹豫不决，踏上无垠城长街的时候也徘徊不定，但是一入了这城主府

        就觉得除了见他这件事情外，旁的都可以暂时先抛到脑后。

        只远远的见一面，也成。

        脊背有点麻痒感，好像有人站在身后正在静静注视着她。沈宁心存侥幸，回身望去，却见月洞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一片鸦青色的衣摆滑入了琵萝树后的阴影中。

        是谁刚刚站在那儿。

        她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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