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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原只是皇上误伤大殿下的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倒并未歪曲什么,只说是成王惹了陛下动怒,大殿下一旁劝慰,被陛下踹断了骨头……”

        承恩侯崔瑾坐在太后下首,不疾不徐道:“只是事实说出去,倒无人肯信:惹得陛下动怒的成王毫发无损,还亲手画了样子让人去银楼为戏子打造发冠,又着人……”

        抬眼见太后手指按上太阳穴,崔瑾话音一转:“堂前教子又不是街头打架,哪有正主无事反伤了劝架之人的?且踹断数根肋骨,委实不好用误伤来解释……是以外面都说,或是此事另有蹊跷,或是陛下……彻底厌弃了大皇子殿下。”

        太后吐了口气,见崔瑾声音顿住,问道:“后面呢?”

        若只是这样,远不至让堂堂一国之后,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

        “后来,”崔瑾道:“不知谁又提及了皇后当年早产之事。”

        皇上太子时大婚是在七月,嫡长子降生是次年正月初三……一次十里红妆,一次大赦天下,都是轰动京城的大事,是以大皇子早产,也是世人皆知。

        这年头,早产难产都是常事,否则也不会将妇人生子称作鬼门关,太子嫡长子早产的事,谁也不会多想,最多念一声“阿弥陀佛”,感叹一句“太子妃和皇孙殿下福大命大”。

        可现在,两件事被人放在一起说,就彻底变了味儿了。

        “事情传着传着,就成了,”崔瑾道:“皇上踹断大殿下三根肋骨,是因为大殿下是早产的缘故……”

        后面的话,他就不敢说了。

        虽然他知道以陛下的身手,这一脚其实是有分寸的,但百姓不知啊。

        一脚踹断三根肋骨,这哪是教子,这分明就是杀人!

        大殿下早产,不是今天才有的事,皇帝精心教养二十六年,却忽然因为早产之事,对亲生骨肉痛下杀手……这内中缘由,还用人说吗?

        太后长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她当然知道,皇后当年确实是早产,而非别的什么情由,然而这等事,证有易,证无难,流言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皇后拿什么证明,她大婚前确实是清白女儿家?

        老大挨的那一脚,更算不得无辜。换谁被人污蔑与庶母通1奸,能忍得下这口气?何况是一国之君!

        皇帝虽气林夕口无遮拦,竟敢拿这种事来玩笑,但恨的,却是始作俑者。

        且这件事,本就是皇帝心里一根扎了几十年的刺,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小心翼翼不敢碰触,这些人却偏在这上面大做文章,真当皇帝是死的么?

        崔瑾又道:“这次的流言来势汹汹,倒把之前的压了大半。”

        太后微微颔首。

        这是预料中的事。

        皇帝成年的或将近成年的皇子足有六位,其中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四皇子生母早逝由皇后抚养,其余四位皇子生母各不相同,且皆母族强势……每人向里面添一把火,当然比之前一家烧的大。

        崔瑾又道:“若任由流言泛滥,就算成王殿下就藩,大殿下只怕一时也难登太子之位,皇后也……”

        十七年前的那场流言,虽传的沸沸扬扬,但所有内容,都是基于“先皇病弱,如何能令贵妃有孕”而生出的臆测,然则稍有身份的人,都知道先皇在得知贵妃有孕之后,是何等的欣喜如狂。

        且先皇最后一段时间,虽时常发病,却一直服食丹药,精力并不匮乏,驾崩前半个月还牢牢把持朝政,后来实在坚持不住,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朝政全权交于太子……流言中所言,先帝得知贵妃有孕后,便被太子和贵妃软禁,每日灌药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正因深居高位、手握权柄之人,并未被流言蒙蔽,所以宣帝的屠刀,才能真正落在那些身怀叵测之人的脖颈上。

        但这一次,大皇子早产也罢,受伤也罢,却都是事实。

        虽然看透真相,知道其中并无因果关系的人不少,但这些看透的人,知道皇帝怒从何来的人,谁敢出面“澄清”?而那些看不透的人,又有谁敢支持一个血脉存疑的皇子为太子?皇上又不是没有别的皇子。

        “刀子扎在自己身上,这下该知道疼了,”太后有些意兴阑珊:“此事,终归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

        崔瑾低头:“娘娘说的是。”

        又道:“娘娘若无他事,老臣这就告退了。”

        太后强提精神,道:“兄长难得进宫,不想见见小夕么?哀家派人去叫他。”

        崔瑾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此多事之秋……下次吧。”

        欲言又止。

        太后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

        “恕臣直言,殿下的性子,”崔瑾委婉道:“委实跳脱了些……这次幸得陛下大度不曾怪罪,可再这么任性下去,迟早惹出大祸,娘娘还是稍加约束的好。”

        ……

        一样中途离席,林夕有没有回去看书不知道,宣帝却真的批完折子,才去了皇后宫中。

        天色早暗了,周遭都燃了灯,皇后寝宫内的灯却只亮了一盏,宫女太监们手捧食水跪在外面,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只纷纷膝行让开道路。

        宣帝扯下披风扔给何公公,推门而入。

        何公公挥手将跪了一地的人斥退,低头关上寝宫大门,转头走到阶下站定,从都到尾不曾朝殿内看上一眼。

        灯亮在床头,素衣披发的皇后靠坐在床上,那张曾娇憨动人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明艳。

        “皇上,您来了。”

        宣帝不答,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喝了一口。

        茶放的有点久了,带了凉意,不过此刻正合他的心意:那小子做的鱼虽然好,但料放的略重,让人不自觉想喝水。

        这样想的时候,唇齿间仿佛又漫出那股入口即化的鲜香来……那小子煮了一大盆,他们却只用了几块……

        忽然有点后悔,何必出来的这么急。

        “皇上……咳咳咳咳……”

        宣帝待皇后咳嗽停下,才道:“皇后何苦如此。”

        “臣妾身为一国之母,”皇后声音虚弱:“名节被污,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宣帝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说话。

        皇后凄然道:“臣妾性命微不足道,但是陛下,您就由着他们污蔑您的亲生骨肉吗?晏儿当年为何早产,您是真的不记得了?”

        宣帝略向后靠上椅背,依旧没有说话。

        “那年,”皇后凄凉一笑,道:“正月初二,先帝领百官出城祭祀,陛下镇守京城……贵妃娘娘再四令人传话,邀陛下一会……”

        宣帝垂下眼睑,面目隐在昏暗的灯光下。

        “陛下无动于衷,娘娘恼怒之下,令人招臣妾过去……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臣妾怀胎七月,大着肚子跪在雪地里,待陛下匆匆赶来,臣妾已经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回府后,臣妾挣扎一天一夜才生下晏儿,却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生育……

        “晏儿早产,生下来不足三斤,孱弱的如同猫儿一般,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去,臣妾日日夜夜眼睛不眨的守着他,就怕一闭上眼睛,他就没了……

        “皇上,他是您的亲生骨肉,是您的第一个孩子啊……您就忍心看他毁在流言之下?!”

        宣帝终于开口,安抚道:“流言只是流言,你我都知其乃无稽之谈……皇后又何必放在心上?只管安心调养,晏儿是朕的骨血,难道朕会因区区流言,而薄待他不曾?”

        皇后微愣,嘴唇张合,最后只弱弱道:“陛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宣帝道:“皇后安心,有朕在,谁又能毁的了他?”

        皇后松了口气,嘴角刚扯出一丝笑容,便听宣帝道:“且待他封地就藩,离了京城,这些流言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皇后笑容僵住,脸色瞬间煞白。

        就藩?离京?就藩……

        宣帝放下茶盏起身:“皇后还需保重身体,若皇后此时有个好歹,外面那些愚夫俗子,只怕更要以为传言为真了。”

        转身就要离开。

        “皇上!皇上!”皇后终于反应过来,挣扎起身,却因身体过于虚弱,滚落床下。

        宣帝停下脚步,任由皇后跌跌撞撞跪至身前,扯住他的衣角,仰头哀求:“皇上,晏儿不能就藩……他不能就藩啊!”

        宣帝皱眉道:“为国守土,乃是皇子应尽的职责,成王年方十六,尚知自请就藩,晏儿比他大了足足十岁,为何就不能?”

        皇后急声道:“晏儿他是您唯一的嫡子……”

        宣帝叹道:“正因他是朕唯一的嫡子,才该早日前往封地才是……否则将来太子如何容的下他?”

        将来,太子……皇后只觉得如坠冰窖,寒意彻骨,只能紧紧拽住宣帝的衣角:“皇上,晏儿他是嫡子啊……”

        宣帝扶起皇后,将她安置在座椅上,叹道:“朕如何不知他是朕的嫡长子,最有资格继承这大宣天下。但十七年前的旧事尤在眼前,就因那些无稽流言,江山十年动荡,至今尚有藩王蠢蠢欲动,说朕得位不正,要为天下诛不义之君……”

        “朕身居太子位十多年,父皇当着文武百官托付天下,尚且如此,何况晏儿?如今只能委屈他……”

        “皇上!”皇后抓住宣帝将要抽离的手,急声道:“晏儿在臣妾腹中就受了寒,又七月早产,从小体弱多病,如何承受的住千里奔波,蛮疆苦寒……”

        “朕何尝不担心,但为了天下大计,江山稳固,朕只能……皇后放心,朕会仔细挑选封地,让他在外亦能安享富贵。”

        皇后慢慢松手,语气转冷:“皇上与臣妾夫妻数十年,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臣妾……二十年夫妻情分,二十年父子情分,竟换不来陛下为我母子说句公道话吗?”

        宣帝语气漠然:“朕虽一国之君,但一张嘴,如何抵得住悠悠众口。泼在朕自己身上的污水,朕十七年都未能清洗,至今尚在京城蔓延……又如何解得了晏儿之困。”

        又道:“皇后好生休养,朕尚有公务在身……”

        “皇上念在……”皇后闭上眼睛,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当年贵妃娘娘怨恨陛下,只能拿我母子撒气……臣妾永远失去再做母亲的权利,气候稍有变化,双腿便疼痛入骨,晏儿更是九死一生……如今更因此事,被人质疑出身……

        “臣妾知道,陛下因成王之事对臣妾不满,但臣妾,难道不该怨恨他吗?

        “皇上,晏儿才是您的儿子,才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宣帝神色转冷,淡淡道:“皇后一再提及当年,朕也有话想问皇后。

        “宫中上下皆知,贵妃娘娘进宫当日便落水昏迷,数月来一直缠绵病榻……那一日,皇后虽被罚跪,却衣厚衾暖,贵妃娘娘大病未愈,一身单衣站在风雪中,半个时辰不到便不支昏迷……

        “她昏迷前,对侍从说‘让她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她’……侍从欲送你回宫,你却说‘未得娘娘旨意,不敢擅自起身’——硬生生在雪地跪了三个时辰,直到朕赶到……”

        “皇后,真正害了你和晏儿的,到底是贵妃娘娘,还是你自己?自欺欺人数十年,你也该醒了。”

        皇后已是呆住,脸色煞白。

        宣帝道:“朕还有事,皇后好自为之。”

        皇后喃喃:“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宣帝淡淡道:“朕是一国之君,想知道的事,自然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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