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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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左右,陈津宜骑到了小区。
墨色已然铺天盖地,老旧小区里的庭灯漆身都剥落了一层,亮着暗黄色的荧荧的光,被旁边盘绕着的飞虫引得眨眼一般的忽闪着。小区里的路很窄,没有地方种什么花草树木,道路也是坑坑洼洼,面上分散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子和泥块。
陈津宜小心翼翼与停着的一辆面包车擦身而过,只要稍微偏转下车头,她就会被那附了一层土的后视镜撞个七荤八素。
停车在三号楼一单元的楼门口,陈津宜闻到了从各个扇窗徐徐传出的饭菜香味。一楼左侧这户人家播放着的电视声,陈津宜听得一清二楚,一家人在看搞笑节目,笑得不亦乐乎。她锁上车子,又在旁边紧挨的几辆中,寻找自己熟悉的电动车。
她只看到了胡映荣的,但没有看到陈厚的。
爸爸还没回家,陈津宜知道他多半又是去喝酒了。
她深叹口气,敛去自己浓重的情绪,走进黑漆漆的楼道口。龟裂墙顶上的白炽灯泡随着陈津宜大力的跺脚声亮了起来,陈津宜迈着沉重的步子爬楼梯,不去碰身旁的木头扶手,前几天她就被这木头上的刺扎破了手指头,现在她还心有余悸。走一层,灯亮一层,陈津宜轻喘着气,终于爬到顶层的六楼,从书包最外层的兜里掏出钥匙开门。
陈津宜进门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厅俯身写作业的妹妹陈若若,耳边听到的是厨房翻炒菜的声音。吸油烟机半个月前坏掉了,所以薄薄的烟也散出厨房来,陈津宜看到了。
“津宜,回来啦?”胡映荣正颠着锅,准备收尾这道清炒油菜,刚还疑惑着女儿为什么还没有回家,下一秒便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没等到门口那人回答,她又继续说,“刚好可以吃饭了。若若,别写了,和姐姐一起洗手去。”
“好!”陈若若放下笔,站起来等陈津宜一起。
陈津宜没吱声,只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从容一些,她从玄关的塑料架子上拿下拖鞋慢慢换,而后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卸下自己的书包。
“走吧若若,洗手吃饭。”
陈津宜的语气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可陈若若却看出了她平静神色背后的异样来,她从陈津宜换鞋开始就在观察,总觉得陈津宜脑袋上顶着一片乌云,整个人恹恹的。她没有问,只是乖乖地跟着陈津宜洗手,然后一起坐到餐桌旁。过程中她偶尔瞟几眼陈津宜,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佐证。
圆桌上已摆好饭碗,中间一道酸辣土豆丝和一道清炒油菜。三人像约好了一样,只管闷头吃饭。
没几分钟,胡映荣挑起一筷子土豆丝,开口搅碎沉默:“今天你值日吗,怎么回来这么晚?”
“呃……学校快要开运动会了,放学以后统计了一下我们班参赛的名单。”
“那你报什么了吗?”胡映荣扒拉着米饭,继续问。
“报了。”陈津宜耷拉着头,用筷子夹碗里的米,明明可以舀起一堆,可她专注的动作更像要把米粒剔成一颗一颗的,恨不能下一秒就将它放进滴胶里制成标本。
她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不够好,胡映荣看出了端倪。
“是什么比赛呀?妈妈能不能帮得上你?”
胡映荣小心翼翼地问,语气柔润得像脚踩在棉花糖上,她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害得女儿日子更难熬。
她没有管过陈津宜学校里的事,但每一次陈津宜灰头土脸回到家,她都心知肚明——女儿又在学校受了委屈。
但是胡映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女儿。
陈津宜和胡映荣之间的沟通很表面,也很“单纯”,“单纯”到只有日常琐事的交流,而陈津宜的私事,胡映荣没有深问过。她自己都过得焦头烂额,便相信人活得越简单越好。女儿如果向她倾诉,那她就听;女儿如果缄默不语,那她也当不知道。
巧的是,陈津宜也从没有对家人倾诉过自己的烦恼。对着最亲近的人,她反而为心筑起了高墙。也许她是继承了胡映荣的“优良传统”,那就是面对痛苦时喜欢装聋作哑。
“是1500米的赛跑,我报来试试。”陈津宜说得很自然,“妈妈,明天开始我会每天晚回来一会儿,我得在学校操场多练练。”
胡映荣应了声“好”,又转头问陈若若在学校的情况。陈若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事,停下筷子“咯咯”地笑起来,紧接着便手舞足蹈地讲她今早走进班里把自己绊倒而跪倒在同学面前的糗事,说自己莫名其妙给全班同学拜了个年,同学们都乐得找不着北。
陈津宜听着,“噗嗤”一下笑出来,满脸的愁云也消了一半。胡映荣也乐了,说才四月份拜什么年,又装作嫌弃的样子嘲笑陈若若笨。
陈若若看到陈津宜的笑容后,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笑作一团。这间房子,才刚刚被她们娘儿仨酝酿出“家”的温馨感,门口就传来钥匙叮当相碰的声音。
笑意是戛然而止的。三人彼此对了眼色后,都默默起了身,开始收拾饭桌。
陈津宜擦完桌子,放下抹布准备拿书包回到自己的房间;陈若若早坐回客厅的小马扎上,继续动笔写自己的习题册;胡映荣正在刷碗,专心把厨房收拾个干净。
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有几分钟之久,门才终于被打开。男人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扶着墙走进门,脚步都有些虚浮。门被大力的回拉,在合上时发出剧烈的响声。
陈津宜单拎起书包一边的带子,扭头看进门的人。
入眼的是熟悉的醉容。
男人浑身都蒸腾着湿漉漉的酒气,如同在酒缸里泡了一个通宵,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吸满了酒精。他的脸和脖颈像被血漂染过一样,连带双目都通红,眼神是飘忽涣散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可喘气声极大,被沉重的呼吸勾带出的是浓郁热辣的酒味,朝着陈津宜扑面而来。
陈津宜感觉自己像被人从头灌下一整瓶白酒,浑身难受,她想即刻就躲去自己的房间。
“陈津宜!”男人的吼声也晕了酒气,听着浑浊而沉闷,他抬起手指朝着陈津宜的背,醉容现出一丝狰狞,“给我站住!”
听到男人蓬勃着怒气的命令,陈津宜身子发颤,心都提到嗓子眼。她扭动过身子,不敢轻易说一句。
她当然害怕,爸爸醉酒之后,她多数会挨骂,或者挨打。有些人醉了酒,就像断了电一样,直接瘫软昏沉下去,可陈厚一旦醉酒,就变成了一只挥舞着利爪撬开牢笼大门的兽,做出的事疯狂又狠绝,只有发一顿火,打一场仗,才愿意消停下来。
陈若若也怕了,看着懵住的陈津宜,只能扁着嘴,无措地抠着食指的甲缘。
“今天……嗝……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陈厚打了个酒嗝,不满的语气如寒冰利剑,“说你早上迟到了,被主任罚站,还说你最近上课的状态还是很不对,心思都不在学习上……她让我多管教你!”
陈津宜瞪大了眼,显然是被陈厚的话震惊到。
她没想到班主任会越过她直接联系爸爸。
如果关心她的状态,为什么不直接找她问呢?如果对她迟到的事耿耿于怀,那为什么当时又对她言辞温和呢?陈津宜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老师早上与她悉心叮嘱的话语,此刻统统都变质、扭曲了。
虽说人心隔肚皮,是人与人交往时再寻常不过的说法,但陈津宜恨极了这种别人对她有所保留的感觉。
或许她在班主任眼里算是个无法沟通的大麻烦,只有直接脱手,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无虞。
陈津宜悄悄敛去的情绪又狂涌而来,从心脏流窜到四肢百骸。她握紧了拳,在委屈和愤怒中不可自拔。
“说话!”陈厚走近陈津宜,在看清她阴郁的表情后,咬着牙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他怒不可遏,必须要她一个解释。
陈津宜压根没想着躲闪,这一猛推,她向后踉跄了几步,直至后背撞到墙,才堪堪止住,书包也掉落在地上。她的后背有些麻,五脏六腑都险些震出身体,但这都比不得她心里的难受。
如果是往常,她会乖乖认错,就像早上向主任道歉那样,就算是磕磕绊绊的,也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可现在,她说不出口,她的嘴被封条封固住了,脑子也凝固了,只恍然间在耳畔听到陈若若的抽泣声。
“我他妈为了、为了让你去三中,我花了多少钱?这你不、不知道吗?”
“你以前不是挺会学习的吗?但是看看你现在……像他妈的什么样子,每天就是去学校混混日子,会犯错,会小肚鸡肠跟同学搞矛盾,就是不会好好学习?”
“你这学不想上就赶紧退学算了,别天天给学校和我们添麻烦!嗝……这样我倒省了笔供你读书的钱!”
……
陈厚被酒精支配,失去了理智,只知拿着刀向陈津宜的弱点刺。他的话虽然一顿一顿的,但句句见血。
听到陈厚厉声的指责和质问,陈津宜红了眼圈。
爸爸说的没错,她没能再像初中时一样忘我学习,也没做到当什么“鸡头”,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只堪堪保持在中游,而且她麻烦不断,和同学们的关系也充满了问题。来到宁海三中,她没能变成爸爸所期待的样子,也没能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回过头来看,她竟然不知道该将这现状归咎于谁。
如果可以的话,她怎么会不想变成他期待的样子!只是她没办法啊。
陈津宜抬起头看陈厚,哽咽着,鼻息都浓重起来,但她咬紧牙关,顽强抵抗,不肯让自己真的落下泪来。
“你、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话都不会说了是不是?”陈厚很不满陈津宜的沉默。
如果说她算是个“玩意”的话,大概会是一个不倒翁吧,因为陈厚在逼她说话时,又猛然推了一把她的头,她的脑袋在布满茧子的大掌的牵引下被迫歪向了对着厨房的一侧。陈津宜有点恍惚,觉得这样的她实在滑稽。
沉默是她的保护色,可惜没人懂,沉默,沉默,如果可以说得出,如果说出来有意义,有谁会愿意沉默呢。
不倒翁没有立刻归位,陈津宜的眼神忍不住寻找厨房里的胡映荣,才发现那人正背对着她,缓慢地擦着灶台,没有一刻停下手里的动作。陈津宜甚至觉得,那人下一秒可能会悠闲地哼起歌来。
她们就像是身处在两个空间。
她正在深海里挣扎、下坠,正被无尽的黑暗剥光、吞噬,可那人全然听不到,也看不到,更别提会伸手拉她一把。
眼前胡映荣最要紧的事,是守护好她的灶台、她的厨房和她自己。
一如陈津宜所料。
陈津宜的泪再也无法遮掩,扑簌簌地落下一滴,两滴,更多。
是发了疯,是忘了痛,她猛然回头,着了狠一般,对着陈厚歇斯底里地吼:“我他妈的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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