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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去


陈津宜是从食堂快步走回启智楼的。

        就像被她急速步履所踏开的尘土一样,她和林宥岚这再一次的交集,也已被她抛却到身后去了。

        这位神秘的学长,本是她生活里的路人甲,如过耳秋风一般,不必在意,然而,就在他见证过她的失控和沮丧之后,一切都变了。

        看着他,陈津宜会回想起那个情绪崩溃的自己,同样地,也会回想起那个想要顺着浪潮远航而去的自己。她没忘记那种撕裂灵魂的纠结,没忘记那种打破习惯的冲动,更没忘记他坚定脱口的那句“自己更重要”。

        这些都影响着她的思考和判断。

        可她也做不到去憎恨这个人,因为到目前为止,她也收到了来自于这个少年的关心和慰藉。这些珍贵的关怀,陈津宜不能通通都当不算数。

        没别的办法,她只有将他这潜藏秘密的匣子锁上,将他束之高阁,才能安然专注当下。她要忘掉那些自我反抗的时刻,她要她的生活,平淡,一成不变。

        这个向上爬楼的人,是向下低着头的。

        走进班里后,陈津宜看到齐姚正戴着耳机扎头写作业,而何念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何念整个脑袋都枕在自己并放着的胳膊上,向窗的那侧歪着,甜美的面庞被小心收藏,她只给世人留下了一道黑亮蜿蜒的瀑布。

        陈津宜多凝视了那瀑布几秒,落座动作都轻柔起来。自己的椅子都还未调整到舒服的距离,她就也俯下去了,她像一个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孩,以何念同样的姿势,靠在了自己两只小臂上。

        又盯了窗外那些轻摆摇动、哗啦奏乐的杨树叶有好一会儿,陈津宜才在盛大洒下的阳光里,阖上了眼。

        可她没能成为那座岿然不动的桥,安稳地沉睡下去——她只做了桥底那条淙淙流泻的河,不得停息。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这是她的沉默没办法消弭的,痛苦的痕迹。

        午休结束,班主任出现了。

        没能成功回避对方眼神的陈津宜,一下子想到了昨天那些扭曲、变质的温柔。班主任不变的笑容让她缴械投降,趁着心脏的一瞬停拍,她给了那股委屈感,一个从她颅顶趁虚而入的机会。

        陈津宜的消极一直延续到了下午第一节语文课。

        其实也不算消极,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反应都慢半拍。

        把她的一切不正常都看在眼里的语文老师终于无法忍耐,在课后把陈津宜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要她自习课去办公室找她。

        陈津宜知道自己近日的行为根本配不上“课代表”这三个字,看着语文老师严肃至极的样子,心里有些自责。想道歉,却欲言又止,不知从哪里讲起。

        终于,她紧张万分,使用另一种身份,在自习课时敲响了语文老师办公室的门。等里面传来那句“请进”后,她才松开掐着自己手腕皮肉的指头,走了进去。这段她每天都走的路,和这扇她每天都推的门,此刻格外陌生,她手上没有抱着厚厚一沓的作业,抱的是数以万计的愧疚与不安。

        语文老师好像在等她,看到她,立马搁下了手中的鼠标,转过座椅,与她默然对视。

        眸与眸,交映辉煌。

        片刻后,她才温柔开口:“津宜,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和你谈一谈。”

        陈津宜在那短暂思忖后,点了点头。

        “今早你送作业过来,包括刚才那节语文课,你都很低落的样子。”语文老师一下子戳破了陈津宜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不对劲了,昨天,一个礼拜前,一个月前,甚至更早。”

        陈津宜轻咬下唇,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说不出来的难过。”

        “老师都知道。”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愿不愿意说给老师听?”

        “老师想帮你分担一些。”

        语文老师温声软语,像一只翘着尾巴、轻灵跳跃的雀,一步一步,为她衔来绿油油的橄榄枝。

        如果可以,大概也是想送自己的一片蔚蓝给她的。

        陈津宜是感激的,就单单一句“帮你分担”,已经具有无人可比拟的苦心了,可是,她还是慎重觉得,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该说给语文老师听。

        她是可以对语文老师倾诉自己的苦楚,可语文老师能怎样帮她呢?是去提醒她那位只顾逃避的班主任管好学生,还是光明正大告诉所有人,以后对她好一些?如果单纯讲些“团结友爱”的大道理,那大概是无用的,因为这些人最懂“道理”,保不齐还要反驳老师几句,说得她哑口无言为止,而如果不讲道理,她又会变成受到袒护的“特别一个”。她那么努力,为的就是不变成那个特别的。

        按最坏的打算来说,如果她的现状没有办法被改变,那语文老师就只会变成她的“垃圾桶”,她不仅不能获得荣耀,还要白白接受一堆负能量。

        不论语文老师怎么做,大约都是费力不讨好。陈津宜觉得自己没立场去做一个不顾后果的人,而且,她最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苦恼。

        于是,她小心发声:“老师,我真的很感谢您。我是把您当成我的朋友的,只是,我没办法向您说明我的问题,我说不清楚。”

        “对不起,老师。”她又垂下眼,弱弱地道歉。

        语文老师听见她的剖白,没有恼怒,而是微微颔首,对着她语气恳切:“津宜,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作为朋友,我觉得我是了解你的,你善良,努力,也聪明。我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会有许多你不能左右的事,可无法左右,并不代表你无能,或是你做错了什么。”

        “你要努力学习,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

        “老师是相信的,你会有很美好的未来。”

        ……

        语文老师娓娓而谈,为陈津宜说尽了可期的人生,陈津宜听着听着,神思都有些恍惚,直到语文老师说出最后那句,陈津宜才觉得鼻子酸涩起来。她说,津宜,永远都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

        听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来,林宥岚才抻直了长腿,痛快伸了个懒腰。

        他没像预料中的被班主任刨根问底,所以有自得的轻松。下午课间,班主任瞥见他手上的伤,问他怎么回事,听他说是被杯子的碎片割伤的,没有继续深问,只是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这唠唠叨叨的中年妇女难得没多管闲事,至于她有没有怀疑他的说法,林宥岚懒得管。

        吴峥听起铃响,哀声叹口气,快速坍塌下了自己的肩,又侧过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一下伴随哈欠而出的“哎”声,是痛快而酣畅,烘得他的眼角都变湿润了。

        从问他问题后便消失的班主任又进了班,大概是为赶着点来班里巡视一遭。她站在最前面,像一场筵席的东道主一样,必定要看着班上所有的学生全部“离席而去”,才算自己热情好客、责任到位。

        林宥岚有约,但并没着急,去了一趟厕所再回来,他才不慌不忙去装自己的书包。教室的人已走了多半了,只留下值日的小组。

        这时吴峥正双手插着兜,站在最后一排的窗户旁,向外望着。

        “怎么,不走?闲得要看风景?”林宥岚将书包背在单肩上,看他背影不动如山,纳闷地问。

        吴铮没说出个答案,反而急切唤他:“欸!林宥岚,过来看。”

        “什么?下雨了?”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到雨滴飘落,走近,在吴峥身边站定,才看这人抬起手,隔着窗去给他指,指的方向是——学校的操场。

        外面并未下起什么雨。

        窗外天色是混混沌沌,算不上白天,也算不上黑夜,有霞光薄薄一片,又有阴云重重几处。的确是一个有渺渺几率落雨的天气。操场中间鲜绿的人工草地,没再有夸张的耀眼夺目,反而在一隆茂盛里,反衬出那条砖红色的边际跑道。

        跑道上,有一个奔跑着的熟悉身影。

        “嘿,去看看?”等林宥岚看到了,指明方向的人又用胳膊轻撞一下他。

        吴峥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快速眨着眼,是惊喜踊跃。

        他也在等林宥岚同样的惊喜表情。

        可他天衣无缝的安排,缺席了林宥岚的主动参与,林宥岚淡定回答了一句“不去”,随之便抓回自己的目光,转身准备离开。

        “……真不去啊?还是逗我玩呢?”吴峥又问。

        林宥岚已一脚踏出后门了,听吴峥不敢置信地又询问一次,心里暗暗起了火,使得声音都略显厉色:“不去!我说得不够清楚?”

        这一下子,是平静之颠突然的火山喷发,惹得大地都震颤,让人猝不及防。可他又像发威的神佛,就算怒意滚滚,也要恪守天条,把控好自己无欲无求的神色。

        看林宥岚冷着脸,莫名其妙来了点儿脾气,吴峥有点呆住了。

        他折过身子,看林宥岚从眼前离开的样子。

        林宥岚是被无声怪物似的混凝土和白漆遮挡住身子的,他被从一侧的肩臂处吞没,随着步伐的更替,他又被隐去一半,最后,是完全消失。吴峥歪起嘴,觉得他的反应奇怪极了,还没回过身,就看见那个被吞没的人又被这惨白吐露出来。

        林宥岚刚走没几步,又返回来了,他看着吴峥,僵着脸附加一句:“你也不许去。”

        呸!什么玩意儿!

        吴峥摇着头离开窗边,嘴上是不停嘟囔着,一下骂林宥岚装模作样,又一下骂林宥岚不知好歹,误了他的好人心。

        仔细想想,他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没心肝的姓林的。

        林宥岚是有心肝的,这毋庸置疑,不然他也不会动气到,几层楼梯都爬完,也没缓解回一个正常神色。他一想到吴峥中午的话,就烦闷得很,刚才没控制住的脾气,也起源于此。

        中午在食堂,陈津宜刚从那张餐桌慌张离开,吴峥就立马飞驰到他身边来了。他坐在林宥岚对面,那个陈津宜空下的位置上,用手臂拄着面颊左侧的下巴,不停地让指头在咬肌上打鼓,使皮肉都微微弹起,再落下。

        “你老实交代,这个陈津宜是你的谁?”好奇又焦急,吴峥极度想听林宥岚的解释。

        可林宥岚不打算向吴峥讲一遍两人相遇的情形,所以他耸耸肩,敷衍道:“没谁。”

        “没谁?”吴峥知道林宥岚没说实话,所以进一步盘问他,“你少蒙我了,你跟她没关系,你干嘛那么在意她难过?”

        “……”

        “你跟她没关系,你干嘛给她买那些东西?”

        “……”

        “你跟她没关系,你干嘛关注她的伤?”

        “……”

        这些问句接连不断地抛到他面前,像一块块重石,压到他身上。或许,他是因为喘不过气,才没能任意回答出其中之一的。

        只是吴峥压根没想给林宥岚留下些许的思考时间。

        他迫不及待为这次的偶遇下定义。

        “你想关心她,就直接说,”吴峥笑了,“干嘛拐弯抹角的?”

        他作为局外人,早已把林宥岚的一切行为都分析得透辟。他看到了林宥岚对她的格外关注,看到了林宥岚给予的别扭的安慰,也看到了林宥岚那副闷不做声的温柔。这个女孩对他来说,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关于这些,他不必要在嘴上遮拦,因为装作看不出来,才是对林宥岚的欺骗和背叛。

        面对吴峥的直言不讳,林宥岚还是十分平静。

        不过,那只是表面现象。

        他的内心早已被那惊涛骇浪击穿,此刻正在反复加深汹涌与澎湃。蒙蒙的烟波逐渐散去,就如同他的理智,正在分崩离析。

        林宥岚发现,他的确无法回答这些让他头疼的问题。

        她是他的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关心她么?亦或是,安慰自己么?这是他的目的么?

        且……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是有什么思考的必要么?

        他的人生本是纯粹的黑,有着一路到底的任性和狂妄,充满颠覆想象的孤独和寂寞,可吴峥所言的种种迹象,已在斑驳中见证,他结下怜惜的茧,又在偶然间化成了,那憎恶的、违逆的、污浊的白。

        一股烦躁的情绪霹雳而来,林宥岚觉得自己,陌生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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