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事

第二天放学后，站在窗口往外看的人换成了林宥岚。

        吴峥此刻倒是与他互换了角色。他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将书包扛在肩上，走到教室后的空位置，一头雾水地看林宥岚的背影。

        如果不是看到他微动的脑袋，吴峥会以为林宥岚被什么武林高手点了穴，而他读的那本武侠小说成了真。

        “你他妈的最好是在看外边下没下雨。”他咬着牙道。

        林宥岚偏了下头，用余光去扫视他，一脸正经：“今天晴天，没雨。”

        “那你看什么呢？”吴峥一想到昨天他那场莫名其妙的火，就糟心得想冲他挥几拳，于是便用昨天林宥岚的原话怼回去，“闲得看风景？”

        林宥岚看出了他的意图，笑吟吟点了点头：“是啊，风景不错。”

        “行，风景不错，那人呢？”吴峥难得耐心下来，陪他吊儿郎当胡说。

        他话里的“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人？”林宥岚装作一脸讶异，转回身，用支起的下巴，对着楼下蜂拥离开学校的人群比划一下说，“人挺多的。”

        吴峥被林宥岚的话噎住了，他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嗔视了林宥岚好一会儿，才无奈道：“林宥岚。”

        “嗯？”

        “你真是个狗东西。”

        这实是有感而发。

        可被叫“狗东西”的人没什么波动，仿佛已习惯这样被调侃的方式。他始终像一张坚硬的白纸，能在不显露自己一丁点想法的同时，保持自己的姿态。

        吴峥对林宥岚站在窗边的目的心知肚明，根本不想听林宥岚扯皮，他想听的，是林宥岚的计划，或者，是他的答案，可他没等到那只游于林间的野鹤落在他脚边，只等到被它驱赶的消息。

        林宥岚继续回过身去看窗外的人，不痛不痒地说，谢谢夸奖，痛快了赶紧滚。

        听了这话，吴峥心里怎么能不憋闷？

        他是跟林宥岚从小一起长起来的，算是有很深的交情了，但即便如此，林宥岚在他面前，还是像一座虚掩着的门，虽然林宥岚也会从敞开的一角走出来见他，可他却看不见门里的陈设，他想去推，也用不上力。

        算了算了，吴峥想，与其主动掺和林宥岚的“情感问题”，被气到七窍流血，倒不如站在后边静静看，更得乐趣。“推开林宥岚的门”这样艰巨的任务，自然会有人帮他完成，且那人看起来已经出现，那他着急个什么劲儿。

        于是，吴峥摆着手，怪声怪气地说：“行行行，我滚了，有听你说话这功夫，我还不如多玩几把游戏……不过，我得提醒你啊宥岚，你可千万别这样跟那位陈同学说话，女生不爱听的，你这样冷言冷语的，谁不被吓跑啊？你瞧瞧，我都跑了……”

        林宥岚：……

        吴峥说完就阔步走了，压根没看林宥岚是什么反应，他单肩上的书包都跟着晃荡，恰好映衬他的窃喜。

        几个打扫的同学动动停停，偶尔侧着眼瞄两人几下，她们听见吴峥的话，悄悄与彼此对了眼神，实在都对那位“陈同学”好奇得很。等林宥岚拎起书包离开后，她们才迫不及待地聚到一起，小声议论开来。

        她们口中感叹起“何方神圣”的“陈同学”，此时正在操场上热身。

        今日傍晚的天气不比昨天，昨天的此时此刻，她做完值日，赶着跑来操场，看见的是阴云密布的天际，而操场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在；可今天的天空十分晴朗，通透得像一块无暇的黄玉，操场上除了那些运动着的，还有几个在举着手机拍风景的学生，陈津宜猜测，其中应该是有很多高三生，想在晚自习开始前，散散步，活动一下身体。

        陈津宜学着体育老师教的热身动作，弓着步拉伸了一会儿，活动了半晌肩膀和手臂，又接连做了两组高抬腿，才去跑道上。

        顺着跑道的最内侧，她匀速跑了起来。

        第一圈刚开始是很轻松的，陈津宜不必费力呼吸，可是，在刚进入第二圈的时候，她的气息就乱了。

        喘气的频率越来越快，随着气流不断进入嘴巴，她的喉咙是风干了一样的枯涩。陈津宜努力屏一口气，去调整自己的节奏，可最后还是失了控。这个时候，她的身子像被重重的铅注满了，每迈一步，地上都好似要踩穿一个洞，而她的校服外套，兜着轻风浮动，也变成她奔跑的阻碍，像屋檐垂下的风铃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只是每响一次，都要害陈津宜多喘上一口。不比蒲公英那样灵动，她只是一株迎风的狗尾草。

        如此累积的负担，让陈津宜步伐都慢下来了，她额前的发开始濡湿，脸也染上一层红晕，像极了这傍晚时分的云霞，而她的大脑在不断催生着一个信号：停下，停下。

        陈津宜挣扎着，还是坚持着跑完了第二圈。

        累！

        这是陈津宜最直观的感觉。

        刚在起点的位置停下来，她便沉下腰，急喘着气去抚自己撞击得澎湃的心口。穿插在每一个浓重呼吸里的，是陈津宜咽口水，去浸润她嗓子的声音。

        “跑完别停下，慢慢走一走更好。”

        陈津宜一颗来回颤动的心还没平复，便又被这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赫然向身侧抬眼，就看到那个被她置于高层的“密匣”，正站在一旁，亮着一双清冷的眼。

        她忙接上一口气，讪讪道：“学长，是你啊，好巧。”

        这“巧”字快让陈津宜用烂了。

        可这回，对方没再应了，陈津宜听那人淡淡开口：“不巧，我看见你在才来的。”

        这是林宥岚的实话。

        可这下子陈津宜有些匪夷所思了，只好又软着声音继续问他：“是……找我有事吗？”

        林宥岚的书包早搁在跑道外了，他看一眼陈津宜红彤彤的脸，又撇过她，兀自顺着外道开始走：“不是要紧事，边走边说吧。”

        陈津宜这下子更懵了。

        除了前天晚上和昨天中午他们说过的几句话以外，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集，如果说还是为了受伤那晚的关心……也不太可能啊！他样样都还回来了，陈津宜还趁机表明态度了，说不必再记她的人情……但倘若不是因为这个，这位好惹事的“不速之客”，又找她做什么呢？

        她还是咬着唇，默默跟了上去，只不过离他一个跑道远。

        “放学了怎么不回家？”林宥岚还是那副悠闲做派，插着兜走，可他腿长，即使在最外道，也比陈津宜走得略快一点。

        陈津宜见他没直接说明事由，认为他大概是想先跟她寒暄几句。她心里打着鼓，想着这人好奇怪，明明喜欢打架惹事，是个不打折扣的混世魔王，可“礼仪”这方面还挺讲究。

        专门买了东西找她还人情，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练练跑步。”她诚实地说。

        林宥岚本来就知道她1500米比赛的事情，可还是选择装傻充愣：“哦？好端端的练什么跑步？”

        陈津宜跟着走，气息平缓了许多，连脸上的温度都降了些：“嗯……下个月有运动会，我……报了名。”

        她虽然嘴上一直在诚恳地回答，可心里想的是，别细问了，只说正经事吧，拜托。

        她说得越多，这匣子里装的有关她的东西就越多，那她把那晚袭来的冲动忘掉的难度就越大。

        可她不敢不回答。

        恭谨和温顺，是陈津宜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无法消除的记忆卡。

        “报的是多少米？”他接着问。

        陈津宜咬着唇想，这运动会是高一高二一起举办，到时候她一定会被林宥岚看到的，既然这人现在都问起来了，与其遮掩着到那个时候再让他知道，还不如如实说明。这样他会觉得她正常一些，说不定随眼也就忘了她了。

        于是陈津宜回：“1500米。”

        陈津宜不知道，她那点“想被忽略”的心思，要是被那些追着林宥岚跑的人听到，会被记恨下来的。她们翘首以盼地想跟林宥岚做朋友，可这里竟然有个怪胎千方百计地想跟林宥岚脱离关系？不可理喻。

        这人缘“时好时坏”的林宥岚，根本不知她的想法。他本来是好好看着前面走的，可内侧的跑道不时有人奔跑着经过，他不由得被吸引去注意力。看着那些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背影，林宥岚不知怎么，就想轻偏个头，去看陈津宜脸上的红霞褪色没有。

        他事实上也这样做了。林宥岚看她好似已经缓过来了，又收回瞟她的细微动作。陈津宜当然没注意这一下，她是不敢去跟林宥岚对视的。

        林宥岚神色如常，伸出手去拂一拂两臂处的袖子，又垂着眼帘，漫不经心般，沿着这话题继续说：“看不出来，你喜欢长跑啊？”

        这话把陈津宜难住了。

        她如果诚实地说不喜欢，那势必要解释报名的理由，问题就是那理由，她编都不好编；可她如果说喜欢，却也悖了她的本心。

        这人警觉性那么强，会发现她的谎话吧？

        陈津宜犹豫到最后，还是选择作了同样的回答：“我……我报来试试。”

        这是她给妈妈的说辞。没有解释得很具体，不过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主观原因。

        林宥岚听见这个答案，差点嗤笑出声。

        这人，怎么连撒个谎都不会？

        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又一脸难色地说，她自己想试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本来就惯能看穿人的，怎么会听不出来，这是压根不喜欢中长跑的意思？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报名是并非她本意的？

        林宥岚本来心里憋着，想冷着脸嘲她一句：那你试完就算了，千万别走这条路。

        有这样的感想，只因他早早下楼，站在一旁看完了她跑步的全程。才刚过一圈，陈津宜就要死要活的样子了，可即使拼了命，速度也没多快。这样的“苗子”，可千万别往体育界发展。

        可他没脱口而出。

        林宥岚忽而想起那个混蛋吴峥离开时对他说过的话。他说，女孩子是不爱听那些冷言冷语的，是个人都会被吓跑。他便想起前两次，眼前这个人都是胆小如鼠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的……难不成，这正是因为他说的话有问题？

        可想着想着，林宥岚又有些烦闷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讲规矩？他的目的只是帮一把这个女孩，又不是讨好她，想那么多做什么？

        陈津宜明显觉得这人步子变得快了，只好倒腾着腿，费力地跟。

        她也已跟了一圈了。

        她解释完，林宥岚便没继续问，可他变快的脚步，让陈津宜担心，自己的话，是否是被那人看出了遮掩的意味。她担忧的原因，全都在于，那人的脾气她摸不透，那人的行为她也理解不了，可那人……已是她的“点头之交”。

        林宥岚最后又在起点处停下了。恰好此时，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响起了。

        陈津宜也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去看少年的脸。

        如同昏晕天光下的璀璨星子，神仙都艳羡，凡人皆景仰。

        “你这样跑，没用的。”林宥岚不看她，薄唇微启，“先从最基本的一百米跑起，连着跑几次，先把冲刺速度提一提，然后再两百米连着跑，就这样依次往上叠加。”

        说完，他便走出了跑道，去捡自己扔在一边的书包。他实在像一只潇洒蝴蝶，一举脱离蜘蛛的网后，又怡然远去，而这旷野，连它来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剩错愕的陈津宜，单单凝视他说走就走的背影，站在原地，深觉始料未及。

        白昼已不再复返，陈津宜看向眼前黑漆漆的一座楼，突然发觉自己连它砖墙的红色都快辨识不出来了，于是又赶紧把注意力转回来。她想了想刚才林宥岚的话，纠结片刻，还是默默往一百米测试的起点处走去。

        此时操场上的人都消失了，唯剩她一个了。陈津宜走着走着，才发觉出不对来。

        他不是找她有事的么？事……还没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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