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惩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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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夕眠两辈子加一起,还是头回进公门。
虽然她往里走时腿脚干脆利索,可进去了后人便怯住了。
训练有素的官兵每个人带着一把刀,肃穆严整,排着队从她身旁走过。
他们目不斜视,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夕眠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错开视线,缩着脖,往无人的方向挪了挪脚。
陈筝说她那些话并非虚言,她的确不习惯同陌生男子相处,平常遇到一个两个都她都忍不住躲,此刻更是恨不得拔腿就跑。
可她不能跑啊。
陆夕眠攥紧拳头,默默给自己鼓劲儿。
好不容易等第一队过去,僵硬的身子还没放松,从拐角处又来了一队。
陆夕眠:“……”
实在忍无可忍,她转头催了催卫惩。看着卫惩走近,心里才踏实了不少。
其实面对卫惩时,比面对宣王要更令她放松自在。
那大概是因为卫惩在她前世最后那段日里待她很好。
是卫惩替她问了那句可不可以为陆家平反昭雪,也是卫惩护着她的棺木下葬,还是他最后对她说了“好梦”。
然后她果真就做了这个重生的好梦。
她对卫惩很感激,不过最感激的人还是薛执。毕竟所有的事,到最后都是宣王做的决策。
瞧着卫惩走近,陆夕眠才安心地转回了身。
才转过去,就见不远处,一身黑色官袍的男人正倚柱凝望着她。
不知他在那里看了多久。
男人嘴角噙着熟悉的温和笑容,明明该是一双妖艳纵生、满是心机的狐狸笑眼,可放在这张脸上,总能被他恰到好处地掩去张扬,只剩下温柔、纯良与平和。
宣王的斯文优雅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随时随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无论何时见,都叫人抑制不住地生出好感。
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于是薛执清晰地在小姑娘的脸上看到了喜悦与激动。
他唇畔的笑意渐浓,静静看着她跑来。
就在陆夕眠即将跑到近前时,薛执低头抿了下唇,突然笑着转身,回了房。
“咦?”
陆夕眠懵了。
她的步子渐渐减慢,减慢,最后停下。
停在了宣王方才站的地方。望着男人离去的方向,茫然地愣了会。
卫惩走了上来,轻咳一声。
“卫大人,殿下这是何意?”
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卫惩跟在宣王身边数年,自然是最了解宣王的人。
知道自家主子并不像平时表现出来得那般良善。看似温和,实则一肚子坏水。
“殿下是想在厅中见姑娘。”卫惩昧着良心说道。
陆夕眠信了,笑道:“殿下太客气啦。”
美滋滋地拎着裙子跟了上去。
卫惩:“……”
陆夕眠站在门口胆怯张望,薛执见她鬼鬼祟祟那样就觉得可笑。
他朝她招手,“进来。”
陆夕眠做了个深呼吸,迈步进门。
“殿下万福金安。”
薛执摆手,笑道:“姑娘请坐。”
有下人给陆夕眠上了茶,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卫惩一个外人。
“姑娘是来找本王的?”
宣王一边问,一边低头审阅案卷。
陆夕眠点头。
这不是多此一问嘛。
薛执抬眸看了一眼卫惩,轻声笑了,“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陆夕眠:“……”
坏了。
忘了想借口了!
她抬手捂了下额头,苦着一张脸。
“嗯……”让我想想。
“嗯?忘了?”薛执善解人意道。
他没有抬头,像是怕她被自己注视着,太紧张,想不出理由。
“啊,对!”
男人又笑,体贴道:“不着急,慢慢想。”
陆夕眠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神,蓦地灵光一闪!
“我想起来了!殿下,我是来问问,陆明灏还不能放回去吗?”
其实她哪里是要替大房问话,只不过实在想不到别的借口罢了。
小姑娘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并未逃过薛执的眼睛。
他假装没看到,只说:“快了。”
卫惩一听便知这是敷衍。
可惜陆夕眠对他太信任。
“好!”
陆夕眠下意识冲他笑,很快,笑容僵在脸上。
又没话了……
藏在绣花鞋里的脚趾开始抓地。
好在有宣王在的场合,多半都不会冷场。
“关于姑娘的伤,本王已查出了些眉目。”薛执主动岔开话题,他放下笔,手按在颈后揉了揉,懒散笑道,“想听听吗?”
陆夕眠忙不迭点头。
昨日薛执刚把结果送进宫里,依循皇后的意思,对间接导致事故的人要进行惩戒,所以陆明灏不能回家是皇后的意思。
顺帝也同意了。
陆夕眠这几日对外称病,闭门谢客,对外面的事不太了解。
宫里几次派人来,都被韩氏搪塞过去。
也就只有他,见了她一次又一次。
薛执怎么同皇帝和皇后讲的,便怎么跟陆夕眠又说了一遍。
“上回也是这样吧……”她听罢,没忍住低声呢喃了一句。
“嗯?”
男人没听清,朝她侧目,投来疑惑的目光。
陆夕眠抿唇笑笑,不再说话。
她低头,揉了揉因一直紧盯着唇形而有些酸涩的眼睛。
所以……她的悲惨际遇真的是源于一场意外吗?
薛执搭在桌上的手支着头,指腹慢慢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骤然失落的样子。
陆明灏不能回家的消息早在昨天就告知了陆家,还是陆家大伯亲自来御司台堵上卫惩,从卫惩口中得知。
陆家大房自然也知道了这是宫里的意思。
陆夕眠若是真的跟大房关系很好,那她不可能不清楚陆明灏的事。
而且——
她是不是忘记了,那晚在陆府门外,她自己分明说过,希望多关陆明灏些日子的。
小姑娘不太聪明,记性也不太好。
薛执弯起唇,心情愉悦。
他瞧了半晌,在对方察觉到不适时,适时移开视线。
“姑娘的伤如何了?”
陆夕眠见他关心自己,顿时来了精神。
她挺直背脊,认真道:“已经适应了,不过还是有些疼。”
薛执嗯了声,“可有遵从医嘱?”
“那是自然,我很乖的。”陆夕眠扬了扬下巴,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
薛执手抵着唇,低低笑出了声。
“陆二公子虽说要等些时候再回去,不过本王可以看在姑娘的面上,优待于他,请放心。”
陆夕眠啊了声,心说倒也不必特意照拂。不过一听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她不免有些得意,小尾巴又要翘起来了。
唇角想弯又不敢弯,她绷着脸,一本正经:“殿下秉公执法即可,万不可为了那些做坏事的人坏了自己的原则。”
只差把“千万不要给陆明灏优待”几个字写在脸上。
薛执笑意吟吟地欣赏着她的神态,没克制自己唇角的弧度,“好。”
“殿下,我还有一事想不通。”
“请讲。”
“您说是未熄的火星溅到了炮竹上,是吧?”陆夕眠不把宣王当外人,将自己两辈子的疑惑说出了口,“可是炮竹……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薛执抬眸,眼底有锋利一闪而过,戾色很快淡去,融进了浅淡的笑意里。
“我这么说不是怀疑您的调查,我只是想不明白。”
陆夕眠垂了眸,认真地回忆那日。
爆炸声那样响,火焰那样灼热,她的耳朵是被震伤的,连房子都塌了……
真的是鞭炮可以做到的吗?
薛执目光微闪,薄唇抿起。
他沉默了会,才道:“这亦是本王所不解之处。”
“啊……您也这么想啊。”
男人低垂了眼睛,轻声道:“当时金宁宫的碎砖废瓦都被本王挖走了,就在后面。”
“等镇南大将军回来,本王会如实相告,届时大将军若想亲自来看,本王会配合。”
听他语气不太对,陆夕眠瞪圆鹿眼,解释道:“我不是质疑什么,殿下,我相信您的!”
相信?
凭什么。
认识陆夕眠以来,薛执在心底质问最多的话便是——凭什么。
他眸色暗了下去,突然捂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陆夕眠吓得站了起来,惊呼道:“殿、殿下?!”
卫惩箭步向前,从怀中掏出一瓶丸药递过去。
男人没有立刻吃,药放在唇边,轻轻嗅了下,而后才吞了下去。
他的停顿只在瞬息间,陆夕眠没有发觉。
“殿下您还好吗?可要叫大夫来?”
这可是她的靠山,不能有闪失啊!
薛执抬手摆了摆,因为咳嗽不停,他白皙的脸慢慢泛起薄红,笔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
知道他身体不好,前世也见过几次他重病,每一次都格外令人揪心。
好半晌,男人才微红着眼睛,抬眸看她。
“无碍。”他哑声道,“抱歉,见笑了。”
这么一闹,陆夕眠不再有心思继续表忠心,她害怕自己耽误对方休息,匆匆道别。
人都走到了门口,又突然转身。
“对了,今日之事可不是我求您的,我就是来随便问问的,您也是随口一说,是自愿的,对吧?”
薛执难得愣了下,没答。
见他不说话,她又急切地催道:“您自愿告诉我的,对吧?就陆明灏那事儿!”
薛执想张口说不是。
若否认,她会不会哭呢?
“是本王自愿的。”他照例口是心非道。
陆夕眠心满意足地点了下头,“就是嘛,您自愿的,我没有逼迫您透露,所以今日的事不在那个‘负责’的范畴里哦!”
薛执摇头失笑。
原来是这个打算。
小姑娘黑润的瞳中尽是天真,还有满满的警惕。
她是在暗示他不要惦记要回那块令牌。
看来是上回在陆府门前要令牌那事把她给吓着了。
薛执发现每次自己跟她聊上一会,整个人都能放松许多。
心情极好,难免本性难藏。
他短暂地忘了分寸,调侃道:“姑娘这是真的赖上本王了?若姑娘要本王以这一己之身弥补过错,本王又该如何?”
陆夕眠脸蛋微红,“没那回事……”
她哪里敢啊。
觊觎恩人,会天打雷劈的。
陆夕眠红着脸跑了,屋中的男人笑意渐渐淡了。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门口,久难回神。
许多时候,他真的很想问上一问——
你究竟为何这般信任我。
--
傍晚,林长翌提着药箱来到御司台。
见到人时,宣王正在司衙北院,对着一堆废墟出神。
“殿下,我来给您换药。”
男人没动。
“殿下?”
“林长翌,本王最讨厌别人在我的饮食里掺东西,这是第二次了。”
林长翌脸色一白,低下头,“我……”
“你今日见到卫惩了吗?”
林长翌摇头。
往常他来,都是卫惩领着他进门,今天却是别人。
“你将药放到卫惩那里时就该想到,哪怕是他,本王也不会心慈手软。”
他语气平淡,毫无在人前那般和善温柔。
他没有疾言厉色,却比诛心更胜。
林长翌微红了眼眶,委屈得喉间发哽,“您休息不好,我只是想让您能睡个好觉……”
三番两次惦记着用安神的药物帮他入睡,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这回他是没办法了,才偷偷换了卫惩手里的药。
“那日为您诊脉,您的身体……”林长翌咬牙道,“您需要好好休息。”
“本王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薛执笑道,“莫要多管闲事。”
院中静了下来。
半晌,林长翌叹道:“怎么算是多管闲事……舅舅,我怎会给您下毒。”
“所以本王吃了。”薛执转身,乌瞳含着淡淡警告,“这是最后一次。”
月光如纱,笼罩着男人瘦削的身形。月色淡薄,正如他那颗薄情寡义的心。
“你走吧,本王的伤自己会处理。”
林长翌将药箱放到地上,走了。
薛执又枯站了良久。半晌,才转身。
他走近那片废墟,在某处停下,屈膝蹲了下去。
手指探向那堆破烂中的一块普通的石头上。
指腹轻轻一抹。
白皙的指尖,沾上了些黑色棕色的粉末。
他捻了捻。
手掌摊开,在这些无人在意的瓦片上又是一抹。
整个手掌都染上了黑黢黢的粉末。
陆夕眠问,炮竹能有那么大的威力吗?
这问题他也想过许多次,日夜想着。
炮竹的确不能。
可若是大量火//药呢?
“唉。”
男人握紧了拳,抵在额头,低声笑了。
“坏事。”
“我竟然在愧疚了。”
“怎么办才好呢。”
明知药被换了,还吞了下去。
就当是对自己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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