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吝啬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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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薛执才结束对那些商贩的审讯。
卫惩白日在衙门已经补过了一觉,他此刻精神尚好,但看着他家殿下忙碌的身影,又不禁有些心疼。
卫惩劝道:“殿下,这案子也不大,咱们甩给京兆尹就是,不行还有大理寺呢,他们不是爱干活?把案子移过去,那位工作狂赵大人肯定高兴。”
先帝最开始设立御司台时,大理寺的长官是千万个不愿意。
那位大理寺卿赵大人是个热衷断案的人,当时还扬言说御司台分了大理寺的权,夺了大理寺的案,要跟宣王势不两立。
薛执按揉着太阳穴,拒绝道:“掺了药,非得本王插手不可。”
先帝设立御司台的时候便明确说过,凡是涉及到“毒”与“药”相关的案件,不论大小,不论涉案人员身份如何,一律由宣王殿下管。
毕竟最初十皇子扬名的那两桩案子都是毒物相关,由他经手这种案件也是理所当然。
“陆长缨回去了?”
卫惩点头,“小将军把人揍了一顿,就回了。”
薛执看了他一眼。
卫惩知道自家殿下要说什么,“您放心,就是教训了一番,没闹大。而且咱们弟兄们当时都不在,掌柜的没法拉咱下水,只能自认倒霉。”
他想起陆长缨揍人那个狠劲儿,笑了,“小将军不愧是战场杀将,比一般的京城武官可强太多了,咱们那帮臭小子暗中看着,都摩拳擦掌想上去领教领教。”
御司台养着的这帮兵差都蔫坏,他们大多数都是市井出身,知道奸商多遭人恨,听说陆长缨在门口守着人蹲了一下午门,都达成了默契。
前脚把人放出去,后脚就该吃饭的去吃饭,想上茅房的上茅房,任那掌柜的喊破大天也没人理。
笑话,他们不上去补两脚就不错了。
他们是执法者,不方便动手。陆长缨不同,他是受害者,他想要为民除害,兄弟们立刻原地眼瞎。
“行,出去吧。”
薛执将此案了结,把卫惩赶了出去。
夜深了,可他却仍无睡意。
他拿出一卷新的案册,低头看了起来。
提起笔,偶尔在空白处做些标记,偶尔凝神看着卷宗上头整齐的字,心思却不受控地慢慢飘远。
他自然知道陆夕眠离开前那个眼神是何意,也知道她最后打算说什么。
那个问题他曾一度逃避,即便是在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后,他也不曾正视。
如今他仍有些畏惧。
畏惧向前,畏惧去做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他不害怕自己会变得更糟,毕竟他已经不能再糟了。
可是陆夕眠不同……
她即便经历过不公与困苦,可她依旧能笑得那样灿烂。
他却不同,他早就带上了沉重的枷锁。
他的血是脏的,他的人也是脏的。
不该玷污那么纯洁美好的存在。
薛执深吸了口气,屏除杂念,继续专注公务。
卯时,天渐渐亮了。
薛执伏在案上,睡着了。
梦到了好久不见的人,那好像是他小时候。
好像是——
五岁那年。
--
“陛下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小主人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陛下讲,好吗?”
和蔼的乳母抱着他,温柔地笑着,为小男孩青肿的胳膊上药。
出身宫廷的小皇子从小锦衣玉食,金枝玉贵。五岁的皮肤白皙娇嫩,稍稍碰一下就红了疼了,遑论是一顿毒打。
“同父皇讲,他也不会帮我的呀,母妃一哭,错就都是我的了。”
“忍着点,忍着点啊。”乳母背过身擦过眼泪,又笑着转回来,将药膏轻轻涂抹在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上。
“嬷嬷,母妃说要杀了我,是真的吗?她为何不喜欢我啊?我不是她的亲儿子吗?”
小男孩童声稚嫩,话里是掩饰不住的纯真和不解。
乳母红着眼睛,叹道:“宁妃娘娘自然是小主人的生母,可这……并非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会喜爱自己生的孩子,小主人为了自己,也要学着跟娘娘说些好话,这样就不会再挨打了。”
小男孩痛得嘶了声,似懂非懂,“嬷嬷说的我都懂,母妃刚把我接到金宁宫时,我可高兴啦,终于可以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啦。可是后来她却说,讨厌我看她,讨厌我这双眼睛,她打我得好痛……”
宁妃不仅讨厌他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狐狸眼,甚至自己照镜子时,偶尔还会突然发疯,打碎镜子。
小男孩失落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后来我学着父皇的样子同她讲话,她就没再打我了。”
乳母笑中带泪,又哭又笑道:“小主人真棒,这么小就会保护自己了。”
“我这么听话,她会对我好一些吗?”小男孩期待地看着乳母。
虽然他并不想成为别人,但若是能求来一点点关爱,那他也是愿意的。
乳母也不知道,但她没办法拒绝这样干净明亮的眼神,于是她说——
“会的。”
就是这两个字,薛执开始对那人抱有期待。
他开始做别人。
苏贵妃对她的儿子很好,所以他偷偷观察了薛崎几天,并开始模仿。
事实证明,做另一个薛崎并不能讨宁妃的欢心。
后来他又去了赵嫔那里,看了八皇子几天。
事实证明,八皇子也不是一个好的模仿对象。
他跑到皇后宫里,鼓起勇气和大公主说了两句话,大公主对他摇摇头,说她帮不到他。
大公主说,她的母亲很爱她,所以她不曾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自然教不了薛执。
一次一次地被打,一次次地伤心,再振作精神,努力寻找着她可能会喜欢的人,学着样子,做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薛执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乖巧,讨人喜欢,他总有一天能和别的皇子一样,拥有母爱。
直到那天。
“喝下去啊!你不是一直说听话吗?喝,喝下去!让我看看你的天赋!”
雷雨交加的午夜,狂风大作,雷鸣震耳。
再次从梦魇中醒来的疯癫女子跑到小男孩的寝殿,一手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毒药,一手粗暴地撬开他的嘴,把药往里灌。
小男孩呛了水,拼命挣扎,他的手用力挥舞,一巴掌打在了女人的脸上,那女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顾着把药给他灌下去。
乳母被几个粗实宫女绑在偏殿,任她哭哑了嗓子也挣脱不能。
温热腥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小男孩眼底的光终于消失了。
无论怎样,还是不行啊。
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
她果然是要杀死他的。
药都喝了进去,腹部开始有百爪在撕扯着他的脏器。
内脏好像被抓烂了一般,很疼。
不多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而后大口大口的黑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薛执从不知道,他的身体里能容纳那么多的血。
他痛得浑身抽搐,滚烫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手不再挥,脚不再瞪,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安静了下来。
朝阳又升起,刺目的亮光如每日一样,毫无差别地照耀在薛执的脸上。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总归是又醒了。
他竟然还有睁开眼看到朝阳的这一天啊。
女人已经重新换上了华服,戴上了金钗。她不发疯时,妆容精致,面庞美艳。
一双充满蛊/惑意味的狐狸眸中满是潋滟神情,是个足以让万人动情的女子。
她惊喜地握住了小男孩的手,笑得好看又危险。
“竟然挺过来啦!好,好!果然是颗好苗子!”她说,“你是上天对我的馈赠。”
后来薛执才知,她的母妃偶感风寒后,便以为有人要害她。她害怕自己被人害死,于是开始培养薛执做武器。
那是她第一次喂他喝药,却是试炼的药。
她们南楚最不缺的就是这种锻炼人的东西。
那一次的高烧足足持续了十日,十日后他从鬼门关回来,终于见到了在外征战一年多、大胜回朝的父皇。
和他预料的一样,那位高大魁梧的帝王只在意他掠夺回来的这名女子。对于她生下的孩子,毫不在意。
一个留着异族血的皇子,穷尽一生都不可能有什么未来,还不如早早地断了亲缘。
他是个好苗子,所以从五岁开始,便总在鬼门关前徘徊。
第一次试毒他花了十日醒来,后来时间逐渐缩减到八日,五日,三日,一日。
两个时辰,半个时辰……
再到后来,他试过百毒,人终于变得麻木。
他对着谁都笑,哪怕别人对他不好。
他洞察人心,熟知人性,轻而易举就能讨人欢心,他在为人处世上愈发游刃有余。
他再也没有挨过打,他可以在夜深人静时,面不改色地喝下宁妃端来的药。
然后温柔笑着,平静地同她道一句:
晚安,母妃,您辛苦了。
只除了一点——
他依旧是最不受宠的皇子。
后来,他好像又长大了些。
宁妃的疯病终于耗光了帝王最后的宠爱,从金宁宫搬到冷宫里,他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不同之处大概只是:
那女人愈发歇斯底里,哭闹从一个时辰变成了半日,又变成了整日。
大年三十夜,他刚刚饮下那疯女人新调制的药水。
她要他分辨那其中的五十种毒草。
薛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只半个时辰,他便完成了答卷,轻而易举。
疯女人很满意地去睡了,薛执松了口气。
他终于可以安心过个年了。
七皇子薛崎和大公主都悄悄塞了东西进来,他们是这个皇宫里,唯二还记着有这么个弟弟的皇子公主。
薛执很感谢他们还记着他。
他读着薛崎匆匆写下的信,信上大概是说,他们一众皇子公主都在一起守岁,薛崎还说,今年的除夕是在观雀阁度过的。
观雀阁啊……
薛执抿唇笑了声。
信上说,从观雀阁里望出去,看到的月亮好像更大更圆。
薛执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金宁宫离观雀阁最近。
原先还住在金宁宫的时候,他最喜欢跑到观雀阁上看月亮。那里视野最好。
观雀,观月。
真好。
薛执推开房门,站在阴森空寂的院中,抬头望去。
这里是冷宫,这里看不到月亮,也没有光。
大年三十的夜里,薛执坐在台阶上,背靠着柱子,借着一盏微弱的烛光,打开了大公主偷偷塞给他的年夜饭。
饭竟然还是热的呢。
薛执又低头笑了笑,暗叹他运气真好。
手边放着薛崎的信,手里捧着大公主送来的碗,他无声地进食。
从前他以为,在这孤灯冷炉相伴的地方,尽管望之所及皆是黑暗与冷清,但每每站在窗边仰望,总能看到高悬夜空的那轮月亮,于心中亦是安慰。
可他竟是不知,大年三十的时候,会看不到它。
薛执一直知道那月亮并不属于他一个人。
他和父皇欣赏着同一轮弯月,他和那些被爱包围着长大的人沐浴着同样的光。
薛执不曾奢望过什么,也知道终归都不是他的。
他只是借那一束光罢了。
偷来的总是要还回去,就好比此刻,他迫切地想看它一眼,它却不在。
它在那些人的眼睛里,唯独不在他这。
他真的没想过,除夕夜里,当真一点光亮都看不到。
薛执叹了口气,将碗放了回去。
“还是早些休息吧。”他喃喃着,收拾了一地残局,转身回了屋。
……
“殿下?殿下?”卫惩的声音忽近忽远,“别在这睡,会受凉的,殿下?”
薛执慢慢睁开了眼。
在桌上趴了太久,身子都僵了。
他揉了揉脖子,看到卫惩担忧地站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件外袍正要给他披上。
薛执抬手,由着卫惩给他穿衣。
他笑了下,哑声开口:“什么时辰了?”
“哦,辰时,今日还要进宫。”卫惩见男人脸色憔悴,犹豫道,“不然属下传信去宫里,咱们明日再……”
“今日事今日毕,”薛执道,“没关系。”
他活动了下身体,洗了把脸,清醒了些。换好衣裳,朝外走。
推开了这道门,男人的脸上又挂上了温和的笑容。
他对每个迎面走来的下属颔首,他坐上马车,如往常一样,低声同卫惩交流案情。
他站在宫门口,对迎他入宫的小太监笑,对路上每个人笑。
记忆恍惚间又回到了六月的那天,在金宁宫——
有个莽撞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揪着他的袖口,不许他走。
莫名其妙的相遇,心甘情愿的沉沦。
陆夕眠,你问我把你当成了什么。
也没什么。
只不过是一轮迟来的、耀眼的、仅愿意将光洒在我一个人身上的。
吝啬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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