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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豆汁儿 我梦里总有梦不完的江南。……


  距法国巴黎5053公里远,  飞行时长11小时30分钟的江北城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飞机刚落地还在缓慢滑行中,时温便一刻都不能再多地从座位上弹起,  活动了下僵硬的身子骨。

  后仰脖梗甚至还能听见颈椎在嘎嘣作响。

  不算在头等舱里时不时颠簸的这十二个小时,就光说之前因巴黎突降暴雨延迟起飞,在戴高乐机场候机的那七个钟头,都足以让时温感到身心俱疲。

  VIP候机厅里除了法棍加火腿肉,就是三文鱼三明治。在法国人眼中地位较低的中餐菜色被烧成个六亲不认,  辣子鸡都能喊糖醋里脊祖宗。

  一度让时温只闻味道都毫无食欲,将近一天的时间内她仅用三瓶矿泉水果腹。

  再加上这班颠的像经历空战的飞机,  时温完全无法体会其他座位上那些,  与她一同从异国他乡归来的人的兴奋喜悦。

  还没降落时就已经耐不住雀跃,  与电话那头的人约饭约逛街。

  “祖宗,您好好儿搁那儿跳什么复健操呢?”

  隔壁座位上的陆夜白可能也因感受到飞机落地时那下猛烈震动而悠悠转醒,眯着不大清醒的眸子朝她看来,嘴上不忘用一口标准江北腔吐槽:

  “这他妈什么驾驶员儿呐,咱都怀疑他到底拿驾照儿了没,  好好儿一民航开的像战机,  眼看就要给咱颠儿吐了。”

  伸展动作没停的时温闻声轻勾唇笑了下,不自觉舔了舔唇环,心觉地域这东西是真的很神奇。

  说它是不会遗忘的吧,可大部分人这一生总会漂泊在外,  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

  居无定所的时间一久,  连带那些儿时的生长记忆都会模糊不清。                        

                            

  要说它是可以遗忘的,又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让人发觉,其实那些记忆是早已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并不会被遗忘。

  例如一份尝起来略显地道的美食,  例如一个街边摊贩叫卖的物什。

  例如从巴黎起飞的前还能好好说普通话,临降落就变回地道江北腔的陆夜白。

  轻转转上半身,时温缓了下后腰部的酸痛,刚想接话却被陆夜白后面那个,双手无力地扒在独立休息座门上探出头来的,同样操着一口地道江北腔的中青年男人截断:

  “欸,哥们儿,可叫您说对喽,咱说前半辈子坐过的飞机没百八十趟儿也有五六十了,还真就没坐过这种波波机。”

  “要不是看在马上就能回家了的份儿上,咱高低得找他唠两句戚。”

  男人看起来面色苍白分外憔悴,顶着两个不容忽视的青眼圈,刚说完像是又忍不住反酸想吐般,偏过头去朝窗户干呕了两声儿,但仍要坚持着把槽吐完:

  “光说这一路上,咱就吐了不下七八回,胆汁儿都要吐没了,怪不得发餐问咱今天特供糖雪球要不要来一份儿,感情是咱生怕吐不出来憋得难受。”

  陆夜白见有人比他还惨,有些不太厚道的笑出声儿来,但同时将手中刚拧开的矿泉水瓶递给男人,示意他去卫生间再漱个口。

  待男人捂着嘴和空姐使了个眼色走入卫生间,隔音不好的折叠门内传出一阵阵用力的干呕声来,连带着时温这种没胃里空荡荡的听见都有些恶心,微眯起眸直皱眉头。

  陆夜白在一旁听的乐呵,刚还不太清醒的眸子现在已然重新亮起,贴心提醒她,“祖宗,收拾收拾咱该下戚了,别落东西。”                        

                            

  两千两百多个日夜,再加上出国前在江南呆的那些日头。

  离开江北的时间久到,时温早已连豆汁儿和炸糕是啥味儿都忘记,胃里蠕动泛上的全是鹅肝和蜗牛的味道。

  若不因为现在是江北凌晨,她高低得先拽着陆夜白去路边儿喝碗面茶再回家。

  机场里明光锃亮,打在刚被保洁阿姨用干净拖把拖过的地板上反起刺眼的光,身旁面前全是步履匆忙的行路人。

  时温迈着不紧不慢的小碎步,正跟旁边插兜悠闲散漫的陆大爷商量吃什么,她说她根本不想吃,他说他吃了就得吐。

  两人达成一致,各回各家,各找各床。

  没有任何东西摆放的行李转盘周围早已聚拢起许多,同他们一样刚下那班飞机的人,隔老远都能听到大声抱怨驾驶员没经验的,问地保行李什么时候出来快赶不上转机的。

  大部分还是与家人朋友通电话,商定在哪里碰头见面方便的。

  待时温和陆夜白龟速抵达,他们的行李恰好是最先一批出来,走进人群拎好行李出去,就上了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车。

  一晃六年光景,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人潮汹涌,都足够江北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将郊区平层都推掉用来重盖高楼大厦。

  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见不到什么小平层,更别说老胡同。

  反倒是越往拥堵的环中走,偶尔还能在路边儿看见些保存较完好的、被爬山虎和竹子封起的胡同巷子,亦或者是青瓦红栅栏门儿的小屋。

  后来通过陆夜白和司机师傅偶尔唠几句的嗑,时温才知道,不是郊区没有小胡同了,只是他们走的这条道儿上很少。

  刚进北里屯,陆夜白便听见旁边自上车就一直阖眼休息的时温略倾身对司机讲,将她放在前面瑜舍的门口就好。                        

                            

  还是没忍住要唠叨她,陆夜白像个爱操心的管事儿大爷,“祖宗,咱不想跟家就算了,您名下房产那么多,何必不跟自家住非要去睡硬板儿酒店呐?”

  时温靠回椅背轻耸了耸肩,没多思索给了陆夜白一个不能反驳的理由,“那不得之后找人打扫了我再进去住吗?难不成要我现在回去自己撸袖子干?”

  陆夜白听完登时乐了,笑的双肩颤抖,偏头打量了下快把身子埋进黑色座椅中的姑娘。

  暗红色旗袍外罩着的白色绒毛外套挡不住凹凸有致的身姿,及腰的黑色长发被抓夹随意固定在脑后,额角落下的细碎毛发遮不住琥珀明眸,红唇皓齿。

  唯一与整体温柔端庄气质不符的,就是下唇正中有一个从中间断开围绕的银色唇环,不但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更给女人添了些清冷妩媚。

  从头到脚整一个不掺家长里短、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气民国大小姐样儿,别说让她自己撸起袖子来做家务。

  光是让她站在没打扫干净的家里都怕污了她。

  “那赶明个儿个咱给您约个家政阿姨,打算回哪儿住戚?江清巷还是芙蓉街?”陆夜白边念边低头摁手机,问他那群富n代的狐朋狗友们有没有好些的家政推荐。

  时温见前面过了红绿灯就要到瑜舍,往门口稍移了些随口回了句,“再说吧,先跟这儿呆几天。”

  说完才反应过来,她也被他潜移默化回那口浓重的江北腔。

  拒绝陆夜白想一起陪她住酒店的提议,时温推着行李进瑜舍先订了一周的套房,回房扔下行李箱简单洗漱。

  照例在床头点上檀香,丝丝缕缕白烟升腾缥袅在暗中,时温鼻翼间充斥满熟悉又陌生的熏香味,逼自己入睡。                        

                            

  江北和巴黎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虽然不如十二小时那样难倒,但总归刚回国来的前一周并不会很舒服。

  果然,时温这一觉睡的不踏实极了。

  先是梦见以前在江北发生过的那些烂事儿,不等她喘口气画面突然一转,又变成那个人在酒吧里搂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当着一群人的面儿毫不在意的贬低她,说她这人玩多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卡座周围站满明里暗里挂着嘲讽不屑笑意的男人女人们,眼里全然是不加掩饰的瞧不起和意兴盎然,好像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吓得时温直接从床上惊坐而起。

  那节檀香顶端忽明忽暗还在燃,余灰只积了两三厘米,在她视线扫过时不堪重负,落入香炉。

  空调温度不高她却出了一身冷汗,额头背脊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时温双腿曲起无助的蹭撩了把额间垂落的秀发,双臂抱膝埋头入内。

  挺奇怪的,明明在巴黎的夜晚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了,可能是因为身知回故土,心忆也发芽。

  再次提醒时温,其实她根本就忘不掉过往。

  整个暗室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动静,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维持蜷缩成一团的姿势久到时温觉得自己马上要融入黑暗,才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用略微僵硬还透着麻意的胳膊,摸过床头柜上静音了的手机摁亮来看,发现连她发呆的时长一共才睡了一个小时出头。

  倦乏尤在,却彻底没了睡意。

  拢着睡袍翻身下床,蹬上拖鞋踩在地毯上,身披黑暗从套房的小冰柜里随便拎了瓶红酒出来,也没用酒店里消过毒的高脚杯。                        

                            

  拿开瓶器粗暴弄开橡胶塞,手握瓶颈举起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往下灌,越灌脑子却越清醒。

  时温又在脑海中描绘出以前那个人的模样,他是那样宠她惯她,因为她一时兴起插玫瑰花专门去买了瓶瓶身高档的红酒。

  最后没摆两天就被她以艺术之名全部霍霍光。

  圈握红酒瓶的手忽然顿住,红酒因口中装填不下,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些许,顺着下颚线滑落在锁骨上。

  也滴落在白色浴袍上,长出暗红色的花。

  时温眼睫颤了颤,顾不上蹬拖鞋,光脚跑去外间想找纸巾擦拭。

  时间无法让她忘记那个人,只能让她适应没有那个人的生活。

  从刚到巴黎时的彻夜失眠,再到之前不做噩梦勉强能睡几个钟头。

  抛除其中痛苦的过程不论,她适应的结果也还算是看得过去。

  显然今天回江北,虽然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也还是在四下无人的暗夜里,被梦境真诚出卖了她脆弱的内心。

  干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掉头回来才发现纸巾就在床头柜上,伸手抽出两张胡乱擦了把已经干了的睡袍,拎着红酒瓶晃到落地窗前。

  头顶星辰寥寥镰刀月却清明皎洁,冲破无边黑暗寂静洒落在时温身上;眼下楼灯屋火不消不熄,尽忠职守地向外人展示首都的迷人夜景。

  安静夜晚好像总有一种魔力,让孤单的人不自觉就想宣泄情绪、诉说心事。

  时温还没来得及将内心酝酿了少许的伤感找以合适的途径倾泻,电话铃声先把她从失神中拉回。

  系统自带的铃声不高也不低,响在无任何动静的暗屋中分外刺耳,好像能带来一丝似有若无的热闹,又好像有什么想不通的被打破。                        

                            

  总之时温才生出不久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暂时被压了下去。

  仍光着脚丫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望月亮,时温没去拿手机,任由它断掉,又响起,不依不饶。

  直至第三次响起。

  时温扫了眼来电,果然不出所料。

  来电人是陆夜白。

  “祖宗,嘛呢您?”

  电话那头声音清明,不似时温刚从梦中惊醒不想说话,反倒似是自回了家起就没睡,专门掐着点儿给她打电话。

  时温抬手捏捏喉咙,清了清嗓子,睁眼说瞎话,“睡觉。”

  陆夜白直乐呵,嗤笑她,“您跟我甩这不开面儿的片儿汤话,可真就和我二舅姥儿一水平。”

  “陆夜白,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你在巴黎能好好说话,一回江北来口音就这么重?”

  时温嗓音里散漫着浓郁葡萄酒的醇香,娇媚又带些甜腻,如果不听话里的内容,无一例外会觉得她是在撒娇。

  说完还不顾形象张嘴打了个酒嗝。

  那头陆夜白不知是被她清甜的嗓音腻住,还是听到了那声轻微不做作的酒嗝,没第一时间回答。

  静默两秒到底也没说她什么,“咱可倒是想,但用江北腔说法语您不觉着怪气吗?”

  “像这样儿?Tu  儿  ne  pe儿ux  pas  dormir?”

  陆夜白似是用尽全力将法语的大舌头和江北腔的儿化音结合起来,一句话好端端的话被他说的坑坑巴巴五迷稀碎。

  却逗笑了刚怀藏着低迷情绪的时温。

  两人放声大笑了许久才渐停,在陆夜白还没想出下一句,是该问她明儿个早上要去喝豆汁儿吗?还是想好以后有什么打算了吗的间隙。

  时温却盯着灯火辉煌的脚下雾了眼,毫无征兆的开了口。                        

                            

  哑声轻嘀咕出一句莫名其妙,却让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的话。

  “陆夜白,我梦里总有梦不完的江南。”

  -

  再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十点过一刻。

  艳阳高照而出的金光透过未遮掩起的窗帘吞噬暗影,斜打入热意晒暖了醒来仍蜷在被窝里玩手机的时温。

  一头柔顺乌黑的细发被主人不胜其烦的顺到身后,又在平躺时被抓起撂在头顶上方。

  微信聊天框里干干净净的一眼就能看到底,里面有且只有一个联系人,备注是【路从今日黑】,头像右上角红圈里的数字已然堆积起以2开头的两位数。

  时温没细看那些消息,退出微信界面给陆夜白拨了个电话去。

  那头秒接。

  “祖宗,晒阳都太屁股了,您也该起床用膳了吧?钢筋骨头都吃不住您这么饿。”

  清朗温善的语气掺着混不正经,俨然像是昨晚根本没听她说过那句话般。

  时温拢了把被她扔散开的长发,从床上坐起身来。

  望向落地窗外的人聚人散的江北城打了个哈欠。

  这几年过惯了巴黎悠闲自在的清早,猛然间瞟到江北底下各个过道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站在红绿灯口等红灯的人,比巴黎十条街的人加起来都多。

  还是有些不太能习惯。

  但显然胃比人习惯的更快,时温的嘴被饥肠辘辘的胃掌控,“我想喝豆汁儿。”

  对面男人没什么犹豫的提供选项:“我给您带还是出来吃?”

  “出去吧,我想晒晒太阳。”时温慵懒至极的蜷成一团。

  “行,那我去接您。”

  时温挂完电话连人带手机又倒下瘫了会儿,百无聊赖的刷着根本没几个人的朋友圈。                        

                            

  期间按耐不住双手,在搜索栏输入那串默记于心的数字,跳出那个人的微信名片她却不敢添加。

  关掉后台强制自己不要再去想。

  下床找拖鞋还不小心踢倒了昨晚没喝完,随手放在床下的红酒瓶。

  里面小有剩余的红色液体经撞击倾倒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房间里的暖白色地毯。

  时温无奈的扯扯唇,弯腰捞起红酒瓶来放在床头柜上,心中冒出个不好的想法:

  今天大概又是一个不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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