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玫瑰·画像·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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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怪物,或者说他们是什么怪物。有人说他定义了一个时代,而这绝对不是褒扬的。
一位艺术家,一名绅士,随他怎么自称去吧,我看得见他的作品呢,就在一场画展上,十九世纪的画作隔了一百多年,将那个时代对看客诉说。我见到了说是肖像又不准确的画,因为画中人的面貌全然盖在了紊乱的深褐色块下面。
如果我没有去到这场画展,没有这样一幅并不绚烂的作品驻足————不,我那个时候就应该翻过围栏,狠狠地把画布撕烂,即使指尖流血,拷上手镣,我也该这么做,而不是盯得它入神,甚至念念不忘在闭馆前还要跑去再看一眼。
暮光中画里人的轮廓呈现出深金色,连带着那厚重的遮盖物都明亮起来,这个时候我开始想他究竟是何种模样,要知道当看不清确切面容时,每一张俊颜都可以是他。然后我就真的见到了他。
那时候周围人迹渐稀,暮色填补了他们的位置,只等着我,这名在离开展馆前依依不舍的参观者,让出空间来。我确实要这么做了,可我的手机发出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拿出来发现是那款许久未开的《第五人格》在运行。
不小心碰到的吗?我拿出手机,人还没从画前移开,便眼前一黑感觉大地旋转起来。
这当然会跌倒,再睁开眼时已不存在所谓的展馆。是一个狭窄的巷道,四周的墙上有明显的陈砖纹理。从我蜷缩在地上的角度,可以看见一线明暗交杂的天空:它可以是暮光,也可以是晨光。
他就是这时候出现在视野里的。身穿复古的多件套西装,头戴高顶礼帽,压低的帽檐下暗红色的眼睛闪烁着捕猎者的冷光————和他手上尖而长的指刀相得益彰:那上面还残余红色的东西,一滴滴落下的时候色泽与他的眼睛并无不同。
我的血液立刻冰冻住了,自然是想从地上爬起来跑,可他动作显然更快,霎时未绑刀的右手朝劈下来,后劲一痛我便只有晕倒的份。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感觉自己身体腾空,隐约看见我躺过的地上,堆积着灰烬聚合成轮形,仿佛是……缪斯印记。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
果然如此,我这么想,因为再次醒来时我躺在陌生的卧室里,穿着长而厚的睡裙,原先衣服不知所踪,那是我从自己世界带来的唯一。
“你感觉还好吗?”
他便是在这时候进来的:我才得以正视他的脸,年轻的温文尔雅的男人,漂亮的五官,修长的身材……构成“他”的要素和初见那面一模一样,却什么都不一样。
“我……”我摸了一下后脑,没有肿块,“没事。”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穿越刹那开启的手游与昏迷前最后一眼的缪斯印记,都提示着我穿越、和穿越到何处的事实:同一具躯体里面存在着残暴与温和,“坏孩子”与“好孩子”,他是……
仿佛印证我的推测,青年人开口问询的语气彬彬有礼:“我叫杰克,这是我的住所,请问小姐是否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不就是。”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绯色的浓度似乎没有那么厚重了,这也使我轻松了略微,“你把我打晕的吗?”
我看见杰克微微一愣,旋即原先温和娴熟的微笑就维持得勉强:“这么说,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我点头,就这么看着他,看着这迷人的躯壳与错愕的神情背后,那个坏孩子,毫无疑问现在“好孩子”醒着,我目前不会有危险,但是迟早……
那时候我当然涉世未深,一帆风顺地在小范围里长大,骤然流落十九世纪的伦敦,怎么可能突然就知道该何去何从、看清楚未来的相貌?我现在对自己处境的唯一信息就是“杰克”,从那款游戏里面读过只言片语的推演————
于是作为一个不知所措、又认可一切恐惧源于未知的弱者,我只有选择将希望押在已知的“好孩子”身上:我抓住话头,顺势要杰克解释,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原因。
“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在你面前展露了不对劲。”杰克叹了口气,显露出疲倦来,“有两个我。”
“当我睡着后,‘他’就会醒来。”杰克走近我的床头,讲述起了那与他共生“坏孩子”:行走于夜雾中的开膛手。
“我告诉你,是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便在一片暗红色中瞧见了自己,“你被他‘完整’带回来了,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坏孩子”要对我做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我知道他,“开膛手杰克”,令十九世纪的血腥恐怖一直到现代都还怵目惊心,白教堂的妓/女冤魂经久不散,而现在恐怕还得加上一个我!
跑吧?跑吗?良善的杰克对我的慌张决策摇头。
“一个少女,东方少女,什么都没有的东方少女……你有家人在伦敦吗?”
“没有,事实上,我从未涉足伦敦这片土地。”
好孩子靠近后身上有淡淡的玫瑰花香,这令我放松下来:出于旁观者对此人格的信任,我讲起来自己是如何在观看画展时,突然穿越到了开膛手身边。
“那么。”他再次直视我的眼睛————他是真的好心,“我更不建议你逃出去,虽然伦敦茫茫人海犹如无底洞,他找不到你,可别的也足以要你绝望。”
杰克否认了我仓促的想法,他说的对,如今的伦敦处在巨大的阶级割裂中,工人以极低的工资于黑暗工厂里面被榨干剩余价值。而这是指白人男性,也就是说我只有更惨的份,作为女人和亚裔,人身财产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做是等死,做了又是找死……低头思索间眼前出现了骨节分明的手,苍白的皮肤与黑色袖口分明无比。
是杰克对我伸出了手:“凭我对他的了解,应当不会多此一举带你回来并安置,如果他要立马下手的话。”
所以我们有时间:杰克说既然那幅造成穿越的画作出自这个年代,他会帮我找,回家前我都可以住在这里。
“一起改变坏孩子定好的下场……”
我相信他从来不愿放任坏孩子的举措,所以我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一直没再见过坏孩子,好孩子说他们一般在天黑与天明时分交换,如果我不放心可以将自己的房间锁起来。因此看着从里面锁好的卧房门窗,以及枕边的钥匙,我勉强能在夜里入睡了。
曙光是希望的象征,正如英雄片里面鏖战多在夜晚,胜利伴随着天亮一样,阳光总会给人带来希翼。
好孩子邀我去他的画室,想知道那幅画具体是什么样的。
“乍一看是肖像,男性,但脸上被涂了大块的深褐色颜料,应该是种艺术行为。装扮就是你这样……现在人们常见的款式……”我干涩地描述着,杰克简单地画了示范,并不是我要的样子。
绘声绘色实在不是我的长处,最后他把笔递给我,试图要我自己画出来,我怎么会有这本事?
“那我先教你吧。”
“哎?”还没反应过来我人已经在画架前坐下了,杰克把绘图工具都摆到我面前,对我介绍起了炭笔,颜料,刷子……
顶灯是暖白光的,有着一名艺术家精心挑选的、近乎日光的显色度,所以他开始教我握笔时,指尖碰到我的瞬间,我感觉我和他不是在室内而是在花园里面,那种玫瑰馥郁盈满了阳光的花园。
————我这种想法不是突如其来,我从画架的缝隙瞥见了细长的绅士手杖,它静静地倚靠在角落里,上面绑着一枝新鲜红艳的玫瑰: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玫瑰手杖吗?
我一边向杰克学习油画的入门,听着他磁性的低音轻轻拂过我的耳尖,一边回想着游戏里面的经历:我知道这件物品是老玩家的配置,监管者杰克用它为倒地的求生者献上独一无二的、最后的温柔。
后来我从杰克本人那里得知,他每天都会更新上面的玫瑰以确保它的优雅。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优雅并非绅士的品格,而是残忍的凿证:滋养玫瑰的土地,浸透了受害者的血液。
不过目前,我还是个为了回家而兢兢业业学习绘画的穿越者。“好孩子”是真的好孩子,他很有耐心也很专业,几乎手把手地教我速写、构图,第一次教学就到这里,因为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我锁好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练习今日所学,用炭笔在白纸上勾勒,摸索着将杰克教我的执笔方法练熟。
……没有想象的枯燥。
明天要给他看看我的成果,争取早日找到穿越回去的办法。于是就在今晚,我开始期待着睡个好觉,仿佛戏剧里的奥菲利亚一样静静地躺在这里,“周身洒满了花瓣”,还是玫瑰的。
第二天我主动打开门锁,来到杰克的画室里,他正好把窗帘拉开,晨光为其深邃的眉眼镀上了层铂金色,连带着红瞳也是朝阳的模样。
“早上好。”我不由自主地对他笑,在画架面前坐好,“我想给你看看昨天的成果。”
画笔在纸上刷过,发出莎莎的声响。杰克来到我的身边,微微俯下身投下来一片影子,正好落在了我的画纸上。
“我想,构图是这个样子。”
我搁下笔一回头才发现他靠近了在看,几缕不服帖的碎发扫到了青年的鼻尖。
杰克勾起嘴角,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被我头发蹭到的地方:“以前学过吗?”
“呃,没有专门学过。”
他伸手抽出我的画笔,点在了黑白相间的画纸上:“这一带,结构还拿捏不准,需要……”
我按着讲解开始修改,可是线条怎么也不够流畅了,这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我感受了运笔的力道,他的掌心也有些凉。
就这样,我跟着好孩子杰克在画室里尝试复刻出那幅带我来到此地的作品,从线稿、调色……一点点往记忆中倚靠。
可我想得真的很浅薄,又那么怯弱————坚信着两个人格是泾渭分明的善恶极端,无忧无虑地在“好孩子”身边学习绘画,以至于庆幸没再见过坏孩子,甚至相信着门一锁便可以躲过那个魔鬼————如今,我还是不能从回忆的沟壑里区别出来,那个握着我的手教我执笔的人,究竟什么时候是好孩子,什么时候是醒着的另一个。
但要是换了后来的我,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在杰克的豪宅里足不出户,还是我亲手上的锁。
而那时候我还沉浸于绘画中,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上手有这么快,没过多久已经能像模像样地,运用刮刀把颜料调整成我想要的状态了。杰克说我“挺有天赋”,我都开始认为这不是句客套话。
“没考虑过走上这条路吗?”他把画笔投进水里,颜料弥散开来。
“艺术的话,挺费钱吧?”我跟他开玩笑,“我们那里,流传着家里有矿才学艺术的说法。”
杰克也笑起来:“那确实,我没有经济麻烦。”
万恶的有钱人……
画笔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我关闭了水流,做一些收尾工作。这时候我听见他说:“不过,我学画,只是发现只有这样,他才如此的安静。”
这是我头一回听他提起这件事,甚至是我在跟他学习后,第一次见他主动说起坏孩子:只要能叫自己不沉浸在无济于事的焦虑惶恐中,他宁可闭口不谈体内另一个人格,我也愿意不去想这里是谁的地盘。
我慢慢地能将颜料运用出一点模样了,然而却到了瓶颈期,我发现自己无法表现出记忆里的样子,而杰克也没能为我找到目标的画作。
我颓然地又一次放下了笔,坐在画室往窗外看去,一片片的白色纷扬而下,是冬天来了。后来我知道了为什么————原作者先画出了完整的肖像再把遮盖面部的色块“涂”上去,而我直接把色块画在上面,略过了描绘五官的程序。
我还不知道带我来的画作,上面的深褐色正如这些雪花,弄得人们无从辨认原貌:他就是那样歪曲了我的一生。
就这样冬日已深,贫民区的人们在饥寒与开膛手的阴云下艰难求存,而我蜷缩在杰克的壁炉边汲取着宽裕的温暖,几乎忘了坏孩子的存在。
后来,我想象着我心中的好孩子,那位温柔收留我、指导我的绅士,如何与体内另一重人格对抗,又如何在共同利益受威胁时化干戈为玉帛。
一个侦探,很多个侦探中的一个侦探,和他的同行一样紧盯着开膛手,调查任何一个有理有据或者荒唐的怀疑对象。也许其中一个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逮着个目标就开始深入调查,也许那位侦探是天赋运气与努力共存的卓绝者……我脑中恍然“福尔摩斯”一词,可惜福尔摩斯是虚构的,开膛手杰克却是真实的。
那这位现实中的“福尔摩斯”呢?他或许是早就有所证据,也有可能是试图找到佐证,他可能是潜入杰克的房子,也可能是别有用心找了正式拜访的借口。
总之他参观了杰克的画室,在那里他一定和杰克谈了什么,反正他一定成了这世界上,第二个揭开开膛手真面目的活人。
————我没在那儿,我当时还呆在卧室里,动静传过来再跑过去要时间,当时的场景我只能想象……
侦探要么和杰克撕破脸,要置他于死地,要么假意毫无察觉想离开魔窟,但没能骗过杰克。
事情发生在白天,然而当这具身体受到威胁时,坏孩子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而好孩子,是依旧无能为力呢?还是默许让出身体呢?又或者全程是他自己清醒着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想象,我想象开膛手比侦探的反应速度要快得多:他一把便取出抽屉里的斧子(我没有动过那种地方,所以一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侦探的头颈,鲜血渐了三尺高,扑了好几步远,留在了杰克,这名“艺术家”刚完成的画作上。
我推开门的瞬间就见到的这一幕:鲜红色喷射到了那张画上,最后一刹那我依稀见到了画中人熟悉的面容,然后便掩盖在大块的红色之下,我知道血液会干涸氧化,它的形状,它的色泽将会是————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杰克几大步跨过侦探的尸体,走到愣住的我面前。
他那刚刚砍死了一个人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令我不安的力道,使我几乎忽略了冰冷的温度:“是我,我是好孩子,他要杀我,我才……”
他呼唤我的名字,我却只呆愣地盯着画架的方向,我被他紧紧攥住,无法到画那边去:就是那幅画,我在画展上看到的!
杰克一松手我就要扑过去,他却抢先一步拿走了画。
然后,我看着他骤然瞪大的眼睛,里面的颜色比未干的血痕猩红得多,里面映出了我,一个热切于回家契机的人。
空气瞬间安静无比,只有壁炉燃烧着产生刺耳的噼里啪啦。
“这就是,你要找的吗?”杰克将画举起来,明知故问。
“是的,快给我————我已经感觉到它在吸引我————只要我碰到它————给我呀!”我大喊起来,杰克却后退了一步。
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眼里的犹豫,这一刻,我被他素来的温柔滋养出的名为“欺软怕硬”的荆棘疯狂生长。
想来我犯的错误,就是不经意中忽视了善与恶从来都是杰克的必要组成部分。可是,面对温柔的诱惑————一个没有过情爱经历的少女,一下子面对着英俊无双又体贴入微的绅士,我对这些没有丝毫准备:在不被满足时,自然翻了脸,崩溃地指责好孩子为什么要犹豫,不把画交给我。
面对我的歇斯底里,他没有皱眉,没有厌恶,只是错愕,仿佛在看一个惊天秘闻。
然后,杰克表情松动了,就像冰面碎裂一样。他一放手,那幅画飞进了壁炉里,被橙红色的火焰吞噬殆尽。
我晴天霹雳,得到希望又被毁坏的现实让我感觉天花板压了下来,栽倒的前一刻他的手臂接住了我。
“初次见面。”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边,“我是杰克。”
什,什么?
我的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放在桌子上。这里摆着很多瓶瓶罐罐,过去我和好孩子在上面调色。
我忽然意识到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刻,杰克身上发生了什么,恐慌有如万箭穿心。
两个人格……
杰克在我面前蹲下身,伏在我的膝盖上仰起头看我。这一刻他既不是初见时阴鸷的坏孩子,也不是这段日子里温柔的好孩子,他是杰克,震撼了世界的开膛手杰克。
“好孩子还活着,坏孩子也活着,他们都醒着,因为我既是他也是他,只是接纳了彼此不再区分界限————而他和他的感情是一样的。”
他伸出手来,碰到我面颊时眼里带上了道不明的情绪。
“对不起,我刚刚彻底新生,还不好把控自己的情感流露,我想表达的是我爱你。”
我呆滞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我说过他和他的感情是一样的,这些日子,其实坏孩子是更出色的艺术家,你看他指导你不是能和好孩子无缝衔接吗……”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停下讲述:“好孩子爱上你,他以为自己是单纯的良善之辈,他为自己作了幅自画像想送给你,希望你回家后也能看到他想起他————直到你真的可以走了,他才发现他不想让你走,他存在着恶的部分。”
“而坏孩子同样发现爱也是在他之内存在的,于是意识到对方便是自己一部分的两个人格彻底融合不分彼此,这便是我。”
他牵起我的手,在上面印下一吻。
我终于开口了,拼尽了一生之力对他笑:“杰克……现在,要是再不管地上的男人,我们无法继续下去的。”
“你说得对。”杰克笑起来,放开我起身去处理杀人现场。
我挪步跟进:“我能帮忙做什么?”
他伸手落在了我的发顶,然后沿着发丝向下,最后念念不舍地停留在末梢:“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你回去休息吧,等我很快就好了。”
“嗯。”我微笑着转身,离开时关好了画室的门。
我没有立即回去,我只是怅然若失地站着,看着不动声色的画室门,仿佛已经看见他是如何肢解毁尸……渐渐地侦探的人体变成了我自己。
开膛手说爱我,他的爱是怎样的呢?爱得要我成为他最爱的“艺术品”吗?历史将他的“杰作”记载得清清楚楚,好孩子和我都没能改变坏孩子定的下场。
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这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使我几乎感到错乱的快乐,于是就走上了长长的走廊,再爬了十几步楼梯,来到住了些日子的卧室,我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
我进去了,凭着记忆来到枕头下、床垫边、柜子后面搜罗,棕色的饼状物被一块块地排在了桌子上。
————这时候,人们可不是对鸦/片赶尽杀绝,甚至用他消遣出灵感和安抚婴孩。要得到它们很容易,因为它是家庭药物:我只要给好孩子说今日如何不舒服,便能轻而易举令他给我买回来。
没错,我不是完全的坐以待毙,我知道坏孩子是嗜杀的魔鬼,从来到的那天起便恐慌着刀下亡魂的结局,于是我为自己准备了这么多鸦/片,一口气服下去就得死————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一旦到达沦为开膛手艺术品的那一天,我就用这种办法“逃出去”。
鸦/片酊是怎么做的呢?还是点燃抽大/烟那样的?我从没碰过这些东西,折腾着不知如何下手。
……人终究怕死,哪怕就是自杀,临到关头也懦弱了,我翻来覆去捣鼓着鸦/片的使用手段,全然是因为我怕死,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一口气全吞下去。
便是这种懦弱令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千钧一发之际,杰克闯进来抢走了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要生吞的毒/品。
“哈,哈哈哈……”他瞪着我,大笑起来。
等笑过了,我也被捆得结结实实,丢进了没有窗户的空屋子里。
我闭上眼睛,清晰地听见他拿东西碰出的声音,还有逐渐靠近的死神的脚步,我什么都没能改变,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身上的绳索被刀刃挑开,由于太锋利我的衣服也破了几条。
我感觉身体腾空,像是初见的那次一样被杰克横抱了起来,这时候我睁开眼睛,见到了他别在身上的红玫瑰手杖。
……可惜游戏迷失了还能再开,我却只有这一条命了。
出乎意料的是,杰克将我放在了一层像是纸又像是皮的东西上,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支起身子看见我躺的地方印着清清楚楚的缪斯印记。
我猛地抬头去看他。
杰克的红眸里依旧是道不明的情绪,那不是好孩子的柔暖,也不是坏孩子的疯狂。
他没有笑,也没有别的表情,他对着我划燃了火柴:“曾有人寄给我一份缪斯印记,叫我用它完成附赠的术式,可以解决人格分裂的困扰。”
他把我身下的缪斯印记引燃:“但如果我想要第二份,作为交换,得去他的庄园为之工作。”
火焰几乎在瞬间淹没了我身下的东西,却烧不到我身上来,这时候我发现眼前在黑下去。
“你回去吧,我放你走。”
画面消失前我听见他这么说,还有别的我听不清了。开膛手暗红的眼底似乎流露出温存的柔情,我张了张口,未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彻底看不见了。我知道他眼中的我已经消失,只留地上的灰烬维持着缪斯印记的形状。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展馆的地上,工作人员围在身边。
我没要他们扶便自己爬了起来,抬头看周边的展品,只有“那幅”变成了陌生的画作,我还穿着穿越前的衣服,手机也在手里,都没有变化。
就像是大梦一场。
那之后我逃离了展馆,又换了住处,换了手机,当然游戏是不敢再下载了。
我离开后杰克的事情,我自然不知道了,但这不妨碍我的猜想。我想他如约去了庄园做监管者,他还在继续艺术创作,无论是画画还是屠杀。
是否是,他坚持着画自画像,并且在工作时间随身携带,好让求生者的血溅在上面?然后这般重复无数次,他终于得到了和当初烧掉的那幅相差无几的画?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快递站叫我去取包裹,匿名的,从遥远的英国寄来的方形物件,我搬着它回去,一路歇歇停停不堪重负。
裁刀开始划开包装了,我有点害怕,这一步花费了我太久,可我终究把它打开了,装裱好的油画完整如初。
……说是肖像又不准确的画,因为画中人的面貌全然盖在了紊乱的深褐色块下面。
就在同一时刻,我感觉兜里的手机响起了熟悉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到这一步什么都来不及了,天旋地转中我跌倒在地上。然后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陌生的餐厅里,或者说,陌生的,曾经是餐厅的破旧空间里。
桌子上蒙着碎烂的桌布,上头有几个裂口的盘子,高高的墙上破了洞,于是风就吹进来。
同坐一桌的还有三个人,加我正好四个————我太熟悉这个场景了,第五人格的求生者等候界面。
这下子真的穿越进游戏里了……我观察着神情紧张的三个队友,并不是纽扣眼娃娃,而是和我一样真实的人类,装扮也挺陌生,不是游戏里的角色。
于是我问:“请问你们是……”
“嘘。”离我最近的男人连忙竖起手指做噤声状,“他能听见!有什么等游戏开始再交流……”
我没问男人嘴里的“他”是谁:监管者在等候界面看得见求生者的对话。
但还好我发现面前餐盘下面压着身份牌……完了,我就是个女版幸运儿————还是没有加强的那种,不能许愿开箱子,再观察队友,也长得不像救人位或是牵制位。
绝望没持续多久,也没来得及和队友交换身份牌,因为游戏开了。我们被传送到了场景里面……我更绝望了,这是内测圣心医院的地图,真的可怕的那种。
我还看见了绞刑架,以及暗红色的血痕,我想起了他的眼睛。
但现在要想的是逃出去,我去了就近的密码机,我自然不会操作,但好像只要不停地拍它就显示在涨进度了。
似乎心脏的加速鼓动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停下了修电机,慌张中听见了队友的惨叫,以及什么液体溅出来的声音。
我还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哼着似曾相识的小调。
是他!我连忙寻找藏身之处,不知跑了多远那种震耳欲聋的心跳终于停止了,我得以安静下来。安静是一种很有力量的氛围:正如一只装满液体的瓶子,摇晃过后,一旦静置就会出现沉淀物。
我也是如此,经过慌乱逃窜的冷静思考,意识到了过去从不会想的事————我直到真的需要运用体能和技巧来挽救自己的生命时,才发现过去的游戏经历只是儿戏,不曾要我积攒下任何从索命屠夫那里逃窜的力量。
那些遛鬼的操作从来只是玩乐,皮断腿了再开一局完事。可现在命只有一条,监管者的指刃会真切地贯穿人的肉/体,哪怕救回来,如今的医疗条件又能活多久?
我的队友倒地了,我躲在圣心医院的二楼看见他是趴在了地上而不是跪着,我看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衣,看不到一点杂色,面貌隐匿在高顶礼帽下面,他抓起我队友的一条腿,把他拖向了绞刑架。
然后是传说中的葫芦娃救爷爷,我还来不及找到剩余队友,他们就都去救人了,还是恐惧震慑————转眼间三个人死了两个,我清楚地看见他们被如何吊死,还有一个快被吊死了,而此时地窖都没有修出来。
我知道很快乌鸦就会暴露我的位置,他也会根据电机的抖动找到我。死亡面前我可怜的想象力终于灵机一动,为自己找了个能死舒服些的点子:躲在柜子里,这样监管者会直接把我挂上绞刑架,能少挨两刀直接死。
不出所料,面前年久失修的铁柜门被哗啦一声拉开,带着整个柜子都摇摇欲坠。
我终于又看清了杰克的脸,他和初见时一样年轻,一样英俊,他一点也没变。根本没变。
“原先你的到来是我用了庄园主给的术式,所以我放你走,因为在这所庄园里面,我会凭自己再次得到你。”
杰克把我从柜子里揪出来,横抱着我来到就近的绞刑架前,一边将我系上去,一边对我说。
“看见你消失于缪斯印记之上,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说过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全程他的红眸深情而热切地注视者我,看来现在他已然将感情流露把控得娴熟了。他最后吻了我的手,冰凉的薄唇很柔软。
“这上面挂过了多少人,才让我得到了再次召唤你来的画作。”
我脖子上的束缚收紧,渐渐感觉到向上的拉力,我知道我的尸体会被带走,然后四分五裂,成为他最满意的艺术品。
我没有哭喊,没有哀求:杰克可以夺走我的肉/体,而我的灵魂和我的感情却只属于我自己,并将伴随我一同死去。所以趁着还能说话,我觉得我的嘴角弯了起来。
“你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还要毁灭我的骸骨。”我这么说,“可是,我不后悔遇见你,我不后悔拆开那个包裹。”
无论是好孩子还是坏孩子,无论他或是他们怎么对待其他人,杰克在我面前呈现得最多的,却是优雅与温柔,以及仰望着我时,真切的深情。又是这般无可挑剔的容颜与气质————我怎么不爱?我哪里不爱?难道我就一点也不觉得匿名越洋包裹不对劲吗?难道我就真的没期待过里面会有什么与他相关的东西吗?我不是可以选择拒收吗?
脖子上绳索的收紧在继续,我的双脚已经离地,眼睛早就闭上看不见了。虽然我这时候伴随着“承认”,很想多看他一眼,可惜我睁不开了。
我该想着他的眼睛,他的发梢,他的温度……还有他的呼吸,因为我不能呼吸了。
“咔”的一声,我听见了绳子断裂的声音,随后是骤然的坠落感,和重新涌入的空气。
我想我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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