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照夜玉狮子

大太监何顺被七苦和尚这惊天一拎吓得一声惨叫，道破了众人身份。

        无言小和尚本在山中长大，人际生活颇为简单，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当下便有些腼腆地抱着两个包袱在胸前，挨挨蹭蹭的，挪到师父身边靠着。

        七苦和尚把手中把玩的小狐狸玩具递给无言，又抬手摸了摸自家小徒弟手感颇好的脑袋瓜，示意他往旁边看。

        被七苦和尚区别对待，抱着从山上一路飘乎着下来，没受半点儿罪的十三殿下，和胃袋清空终于舒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十殿下，正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无言小和尚抿抿嘴，害羞地笑了。

        三个小孩儿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主要是两位殿下在详细咨询，这么俊的功夫要怎么才能练出来的。

        被何顺搀扶着终于从地上爬起身的叶楚楚看着三个凑在一起的脑袋，无奈摇头。小孩子啊，忘性就是快。

        大太监何顺向来是个周全稳妥又有颗玲珑心的人，不然也不会仅仅十来岁便做了六殿下身边的第一人。

        他们一行人从宫中出来时，是驾了两辆马车的，六殿下一辆，十殿下与十三殿下年纪小要玩闹便共乘一辆。

        途中遇劫损了六殿下乘的那辆后，在京郊别庄修整时，何顺便着人在附近车行又买了一辆车跟在后面，现在正好可以供七苦大师与他的弟子乘坐。

        何顺请七苦大师和无言小和尚上马车。

        七苦和尚见自家小徒弟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一个劲儿地往旁边两列侍卫牵着的高头大马身上瞄，便转头对着站在马车前等着两人上车的何顺温声道：“不知小先生可能想法子匀出一匹马来，让我的小徒儿骑一骑。”

        何顺打小做的便是端茶送水的活计，宫中不拿太监当人的主子多了去了，有的大太监被上头主子罚了，还会跑来拿下头的小太监出气。也是他命好，小时候才进了宫没多久，便在被一个老太监欺负时让年幼的六殿下给撞见了，六殿下将他要到了身边伺候，让他少受了好些罪。

        现下听见这个连他家小主子都要以礼相待，据说是好大名声的七苦大师，不仅对着他语气温柔和善，还称他作小先生。何顺当即诚惶诚恐地直摆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

        叶楚楚走过来伸手拍拍何顺的胳膊，让他扶七苦和尚上车，而后对一侧列好队的侍卫们一招手，排在最后面的一个侍卫牵着马离了队走过来，扶着欢呼一声便蹦跶着过去的无言小和尚上马。

        十殿下和十三殿下颇有些羡慕的看着小伙伴坐在马背上挺直了背，一张讨喜的圆脸表情认真肃穆，仔细地听着侍卫教他骑马。尤其是十殿下，那一双溜圆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眼馋两个字，都快化成实形了。

        连叶楚楚也含笑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

        袁宏见叶楚楚看着也颇有兴致的样子，心下暗笑。果然，再怎么精明也还是个小孩子，喜欢些个舞刀弄木仓、骑马打仗的把戏，随即灵机一动，便凑过来想卖个好：“六殿下可是也想骑马？”

        嗯……叶楚楚沉吟了一下还没回应，那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十殿下殷珅把手里牵着的小十三往身边太监怀里一送让他把人带到车上去，刺溜一下地就窜了过来，冲着袁宏点头啊点头：“对的对的，我六哥想骑马，本殿下也想骑！”

        叶楚楚转身对着殷珅没好气地哼了一下，正要开口，身后袁宏便伸手在她腰的两侧，边作势要将她抱上马边开口，语气亲切地道：“六殿下年纪尚小，属下抱着您骑——”安全些。

        袁宏这个举动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

        他先前与六殿下是有过些摩擦，可总的来说，只是些许小摩擦，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且上山时，六殿下走不动了，还是他将人架上去的。这样算来，他与六殿下比着别的侍卫，总归是要更亲近一些的。

        他冷眼瞧着那僧不僧俗不俗的七苦和尚伸手摸了六殿下的脑袋好几回，六殿下都没恼，可见这个小殿下是喜欢这般亲近举动的。那他多展现展现作为一个长辈的亲昵，想来也是可以在六殿下这里多一分重量。

        是以，袁侍卫当即便做了这么一个决定，他要抱着六殿下骑马。他在家中也是这么抱过自己幼弟的，熟门熟路。

        只是没想到，他才将手伸出去，话还没说完，便被六殿下狠狠地劈掌打在手上。

        叶楚楚大怒，回身面朝着袁宏，向后退了一步，才厉声道：“无礼！袁宏你好大的胆！本，本殿下还从未被谁这么抱过！”

        袁侍卫堆着慈祥笑意的脸陡然僵住，定在屈膝伸手一副滑稽的姿势上。

        叶楚楚也不看他，揪住旁边张圆了嘴还在瞄马的殷珅绕过他上了马车。

        “六哥！十哥！”车上，已经坐好玩起草编小猫的殷琛看见叶楚楚和殷珅上来，把小猫往袖子里一塞就笑着朝叶楚楚身上扑。

        叶楚楚沉着气将人接住，顺势放在坐垫上。

        小十三又往殷珅身上扑，报方才殷珅将他团巴着塞给太监之仇。殷珅伸手按住殷琛，躲避着小人儿四脚朝天、来回划拉的四肢，朝着手哈了一口气开始挠痒痒。两个小的嘻嘻哈哈地闹开了。

        叶楚楚坐到角落里靠着一个软枕长舒一口气。别看十三殿下年纪小也没十殿下那么胖呼，可这实打实抱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一坨肉，叶楚楚能接住，着实是殷珩底子好。

        一阵轻微的颠簸后，马车开始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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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十三到底年纪太小，玩闹过后，便手脚摊开摆成一个大字地睡着了。

        叶楚楚拿扇柄戳戳殷珅，比划了两下，和他换了个位置坐到两人中间，将一个软枕塞到小十三靠着车厢内壁的一侧，以防他一个不小心磕到头。

        殷珅伸伸懒腰，蹬腿轻轻一踹叶楚楚腿边的袍子，“六哥——”

        安静的车厢内，十殿下的大嗓门儿突然响起。

        “嘘——”叶楚楚猛地回头，表情凶恶，拿气声回道：“声音小点，十三睡了。”

        殷珅连忙举起两只手捂住下半张脸以示闭嘴，脸颊上的肉都被挤得嘟起，而后又拿脚踹叶楚楚的腿。

        叶楚楚深吸一口气，朝殷珅露出一个危险的笑，等小胖子把脚缩回去了才又拿气声轻轻道：“说。”

        “六——哥——，”十殿下也用气声说话，表情夸张得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脸上。

        被叶楚楚瞪了一眼，才不再作怪，“你怎么知道那大和尚就是气哭大师啊？”

        “是七苦。你不是问了人家叫什么呢？还特地问了是哪两个字。”

        殷珅瘪瘪嘴，显然还记着大和尚害他今天出门吃的点心全都白费的事。

        叶楚楚瞥了他一下，看殷珅立马朝她呲着牙讨好地笑，被逗乐了，也就揭过不提这茬，只胡诌了一个原由回答道：“来前打听过，普济寺庙门不大，拢共也就那么几个高僧，后山上这个穿着打扮的就他一个。”

        “噢哦——”十殿下张大嘴做口型，点着头一副晓得了的表情。

        他和他六哥日日玩儿在一处，和那两个小宫女打听八戒神医和普济寺的时候明明他也在，怎么他就不记得他六哥有打听过这一段儿呢？

        不过殷珅也没太当回事儿。

        他自小长在宫里，自然明白什么是必须弄清楚，什么又是没必要追根问底的，想要在宫中活得自在，便要懂得“难得糊涂”这四个字。

        眼睛滴溜溜地转过一圈，殷珅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方才他可是说了要骑马的，可后来他怎么就被拽上车来了呢？

        十殿下当下就不干了，一撇嘴，开口语气又哀又怨，“六哥！你说你怎么就不骑马呢。你不骑马……还不让我骑……”

        越说十殿下越难过，最后吸吸鼻子，委屈极了，“人家还没骑过马呢……”

        这边叶楚楚正在把因为车辆颠簸顺势倒到她身上的小十三扶好，便听见殷珅好似深宫老嬷嬷一般的幽怨，冷不丁地打了个颤，终是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上天。

        没好气地瞥了小胖子一眼，“连你六哥我都得被抱着才能骑，就你？”上下扫视了一番，“难不成你还能自己骑啊？”

        “哦……那算了，”十殿下闻言耸了下肩膀，而后啪啪地拍着胸脯，抬手比个大拇哥，一扬头，“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被抱着骑马算怎么回事？大姑娘小媳妇才被抱着骑呢……”

        自小长在宫中，靠着莫名的直觉避过好几回灾，逢凶化吉的十殿下突然觉得身上一凉。小动物般的警觉让他回头看了眼自家六哥。

        一回头，便看见叶楚楚似笑非笑，眼神冰凉地看着他。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十殿下立马缩起脖子朝着叶楚楚讪笑，“我六哥当然没被哪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抱过……”完了还憨笑两声，“嘿嘿……”

        看着死蠢。

        叶楚楚也懒得再和他打眉眼官司，自顾自地朝后一躺靠在后车厢上，捞过他压在胳膊下的软枕抱在怀里开始闭目养神。

        撑着脑袋的手肘支了个空，殷珅好险没栽倒。不过再次躲过一劫的十殿下也没在意，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拍拍受到惊吓的小胸脯，也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老实地开始休息。

        车厢中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只余车厢外车轮碾过道路上的土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和马蹄声交相辉映，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扰得叶楚楚不得清净。

        眉头紧紧锁着，叶楚楚烦躁地发现，她竟然翻来覆去地一直都在回想着方才殷珅说的话。

        狗东西？

        哈，十殿下这个说法可谓甚好，用来形容他六哥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叶楚楚愤愤地一咬牙。

        当年她甫一进京便在城门前和殷小六结下梁子，巴望着再也别见着这个无礼之徒，好让她忘了自己从车里爬出来时的狼狈情形。

        可偏偏她那倒霉催的二哥叶洵在京中念书这两年，学问没做得怎么样，人际关系倒是搞得相当不错。哪儿哪儿都有朋友，更是和京中一霸称兄道弟，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份儿上。

        殷珩每每来叶府找叶洵玩儿，总也吃饱了撑得一般要跑来找她撩架，吵完了才能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那段时日里，叶楚楚连看书都比往日看得要广泛些，就为了能多学些词句好在掐架时用。

        叶二公子夹在他二人中间，属实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便作死地想着要找个机会调解一下她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和他最好的把兄弟之间的关系。

        元嘉廿八年的季春，叶洵哄着她出门踏青，带她去了京郊的一座别庄赏花。

        阳春三月，海棠花开得正烂漫。

        叶楚楚原本在花林间饶过一树树的繁花锦簇，看得还挺开心。

        结果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记，一回头正对上一张鬼面，吓得她登时心下一窒，踉跄着靠在身后的海棠树上。

        那鬼面后传出殷珩阔朗的大笑声。

        殷小六看够了她被吓白了一张脸、险些栽倒的滑稽模样，才将面具摘掉直起腰，歪着头一脸戏谑地看着她，爽朗的笑声萦绕在花林。

        叶楚楚一时忍不住，扶在花树上的手就掰断了一截花枝，气愤地摔到殷珩身上，睁大了一双眼恶狠狠地瞪过去。

        叶洵循着笑声找来。

        她这时才知晓，这栽了满满一园海棠桃树的庄子，主人家竟然就是这个一天天没个正形总来叶府找她茬的京中恶霸。

        叶洵说，瑾瑜最近新得了罕见的好马，特地请她来观赏。

        可叶楚楚却是明白，他殷小六的意思是，他最近新得了罕见的好马，特地请她来出洋相，好让他观赏。

        看着一脸真诚欣喜的叶洵身后，殷珩探出身，眼中明明白白的挑衅，夸张地做着口型：

        “你——不——敢——吧——”

        叶楚楚怒火中烧，明知是个坑，也只得笑着跳下去。

        从花林中出来，便见几人手中各牵着一匹马在等候，皆是各色品相俱佳的良驹。

        叶洵率先挑了一匹，翻身上马，一扬鞭，跑远了。

        殷珩则指着他的大太监何顺朝她扬扬眉，那意思，这马便是为她准备的了。

        何顺手里牵着的是一匹白马。

        那白马品相极好，高大、健美，通体上下，浑一色的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见有人从林中出来，马儿打了个响鼻，轻轻一甩鬃毛，在日光照耀下，周身浮着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泽。

        看得叶楚楚不自觉的，就走近了些。她在近处瞧着，这马儿连眼睫都是雪白的，浑身上下，竟只有一对眼睛，乌黑又透亮。

        “照夜……玉狮子？”想起新看的话本，叶楚楚轻喃出声。

        “不错，就是照夜白，大宛种里的极品，相传能日行千里，赵子龙的坐骑照夜玉狮子，说的便是它。”

        殷珩在她身后站定，说道：“你可以骑上试试，这是匹小母马，性格很温顺的。就是不知道叶姑娘——”殷珩故意拖着长腔，“能不能自己上马啊？”

        “哼！我若自己上去了你当如何？”

        六殿下一扬眉，“上去了再说！”

        叶楚楚自小被全家娇纵着长大，性子活泼又胆大，最是不服人。

        是以她和殷珩两个，总也打些不着四六的赌，一个敢提，另一个也当真敢接。

        当下便接过何顺手中的缰绳，踩上马镫，手上一使劲儿，翻身上马。虽说整个人有些歪斜，但确实是自己坐上去了。

        这马儿也当真是温顺极了，竟然只在她上马勒紧缰绳时微微晃了晃脑袋，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叶楚楚坐在马上，傲气极了，朝着马下的殷珩抬了抬下巴，也扬眉，笑的得意。

        却见殷小六撇了下嘴角，颇有些遗憾的意思，但随即又一副想到好主意的表情冲她坏笑，心下暗道不好。

        还未等她有所防备，殷珩便伸手在白马眼前晃了两晃，打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白马突然就前后踹起蹄子，开始动作起来。

        “啊——”

        叶楚楚被吓得一惊，险些从马上被翻下来，本能地抱住马脖子，整个人趴在马上。

        “殷——殷珩！你混蛋！”叶楚楚惊声尖叫。

        “快停下！我认输！”

        殷珩这才笑着又打了一声口哨。

        可白马却并未安静下来，反倒像是受了更大的惊吓般，前蹄高高地扬起，仰着脖嘶鸣。

        殷珩面上的笑意陡然僵住，伸手要去拽缰绳，可白马猛地甩头。他越想上前，马就动得越厉害。

        他不敢过多动作，生怕再刺激到马，仔细注意着马上人情况。

        但是白马却动得愈加癫狂，最后竟然半立起来，似是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才肯罢休。

        叶楚楚死死地抱着马脖子，眼睛紧紧地闭着，不敢动弹。可即便这样，整个人也越来越斜，半个身子都空悬着。

        一旁的何顺几人吓得乱作一团，扯着嗓子喊人救命。

        殷珩不再顾虑，径直上前，扯了一下叶楚楚的腰带，在将人拽得趴正的同时借力翻身上马，坐到人身后，一勒缰绳，白马扬蹄一跃，猛然冲了出去。

        还趴着身子死活不敢动弹的叶楚楚，感觉身后殷珩一条胳膊环过她的肚子，一使劲儿，将她活活勒着坐起身来。

        照夜玉狮子疾驰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叶楚楚在风中听见殷珩大笑。

        当即被气到破口大骂。

        “殷小六！你这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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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起昔年这一桩糟心的破事。

        叶楚楚原本在景华山上已然松快下来的心情忽然就不美丽了。

        杀千刀的殷小六，你真是缺了大德了！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而后停住。

        她暴躁地睁开眼，一掀车帘，已是到了宫门口。

        叶楚楚看见太子的大太监秦来福正一脸焦急地朝着这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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