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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咸丰回到寝殿的东暖阁,一连喝了两盏滚滚的热茶,胸腔内那颗狂跳的心脏,这才安稳下来。

        刚才,他亲眼目睹巨大的suv从天而降,还有,从上面跑下来的那个男人。

        视觉的冲击胜过一切语言,这一刻,他对陈渭那伙人从单纯的反感和愤怒,迅速转变为深深的恐惧。

        尽管端着热茶,咸丰却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冷!

        “传陈文胜!”

        不多时,一个微胖的中年太监进来:“万岁爷!”

        咸丰微微向前,眼睛盯着他,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好好想想,刚才到底听见了什么?”

        陈文胜是咸丰身边的太监,年纪比梁国威长十多岁,虽然不如梁国威那般伶俐聪慧,但也是个老练的。

        刚才,咸丰悄悄吩咐陈文胜偷偷出去,看看那伙人到底在干什么,“若能打听到确实的消息,那更好!”岂料陈文胜去了好长时间,回来却哭丧着脸说,他听见其中两个在房前树下说话,无奈自己一句都听不懂。

        咸丰震怒,他拍着椅子扶手:“怎么会听不懂?!难道他们说的是洋话?”

        “回万岁爷,他们说的不是洋话,就是京话。”陈文胜跪在地上,不停拿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他哆嗦着道,“可是奴才……奴才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音和咱们是一个音,但是那些词,奴才一个也听不懂。”

        咸丰气馁极了。

        他一时不知该责怪陈文胜太没用,还是怪那伙人故意把话说得这么难懂。

        忍耐了一下,咸丰决定循循善诱:“你就没听见一点耳熟的?几个字也行啊!”

        陈文胜跪在地上,他呆着一张汗涔涔的胖脸,好半晌:“听……倒是听见一句耳熟的。”

        “是什么?!”

        陈文胜回想起那句话,顿时脸色白得像纸浆,他只得拼命磕头,却一声不敢出!

        咸丰见他这样子,多少猜到了,他的脸也更青了。

        但他还是轻声道:“你说,朕赦你无罪。”

        陈文胜这才颤颤巍巍地说:“奴才听见其中一个说,这儿……死了大清的两个皇上。”

        咸丰一愣:“这儿?”

        陈文胜哆嗦着:“那人还说,当初种下这两棵桑树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儿会死两个皇上。”

        咸丰的脑子,嗡嗡作响!

        自热河行宫修好后,这儿只死过一个皇上,就是他的祖父嘉庆。

        为什么那人说,这儿会死两个皇上?

        除了嘉庆,另一个……难道就是他?!

        咸丰一口气没上来,一阵激烈大咳!

        陈文胜慌忙爬起来,扶着咸丰,又不停抹他的背:“皇上!这都是妖人的疯话!您可千万信不得!”

        咸丰伏在椅背上,喘了好半天,这才抬起一张惨无人色的脸,嘶声道:“朕还能去哪儿……”

        陈文胜愣住了:“皇上?”

        “京城,回不去,留在热河,也是死路一条。”咸丰的眼泪像珠子一样,从他瘦如骷髅的脸上滚落下来,“朕能去哪儿?朕还能去哪儿呢!”

        没想到他大清堂堂天子,最终竟落得和崇祯一个下场!

        咸丰一哭,陈文胜也跟着哭:“皇上,还是把小梁子叫来商量商量,他和那伙人熟,也许能从中斡旋……”

        找小梁子又有什么用?咸丰失意地想,自己都弄不懂那伙人到底要干嘛,区区一个太监,哪能承担斡旋的大任?倒不如让肃顺和那伙人谈……

        咸丰遇到难题,第一反应就是找肃顺,他这半年愈发软弱,动不动就手足无措,有点压力就恨不得逃去天边,却偏偏不肯信任能干的六弟,只有一个肃顺颇得圣心,私下里,皇上甚至很亲昵地唤他“肃六”。

        而且他烦懿贵妃,肃顺比他更烦这女人——背后说同一个人的坏话,会让女孩们成为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昂藏七尺也是如此。

        咸丰正心烦意乱,又听见陈文胜蚊子似的嘤嘤地哭,只得昏沉沉摆摆手,让这只“大花蚊子”退下去。

        四周都安静了。

        虚弱的皇帝独自伏在书案上,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鸣像神经质的胡蜂,不断困扰着他的双耳。

        就在这过山车一样的眩晕中,咸丰忽然听见细弱的啜泣。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小太监如意正在抹泪。

        “又怎么了?”咸丰有气无力地问,“难道是你师傅骂你了?”

        如意的师傅正是梁国威。

        岂料小太监如意忽然噗通跪倒:“皇上,奴才有话,不得不向皇上禀报……”

        他半吞半吐的,又故意四下张望。咸丰立即懂了,他挥挥手,让周围的人都退下。

        “说吧,有什么事?”

        如意赶紧膝行两步,一直到了咸丰的跟前,他小声说:“皇上,奴才刚看见师傅和那伙妖人勾勾搭搭……”

        咸丰一愣:“你说小梁子?”

        如意做出努力忍住眼泪的可怜样儿,他又磕了个头:“皇上,奴才的师傅不是走来的热河,他是坐着那伙人的铁马来的!”

        咸丰大惊:“你说什么!”

        “是那伙人把他送到热河来的!皇上,奴才亲眼看见,奴才的师傅会开那铁马的门,在里面钻进钻出,熟得不得了!”如意脸上泪痕未干,又咬牙切齿道,“好好的,洋人怎么会突然来了热河?焉知不是谁故意引来的?哪有这样巧!他前脚刚到,后脚洋人就来了!洋人刚来没多会儿,就被那伙人给收拾了——若不是两边商量好的,谁信?”

        咸丰如梦初醒,他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奴才还听见他和那伙人说,皇上没剩多少日子了,叫他们不用心急!万岁爷您听听,这是人话吗!”

        好像被一个焦雷给劈中了,咸丰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怎么会是小梁子呢?他那么疼这孩子,给他取名,不许他师傅为难他,还亲自教他认字读书……自己这般赏识他、器重他,结果,竟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难怪他那么为那伙妖人说话!难怪他见了那些铁马洋枪的,竟一点都不惊讶!

        还说什么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原来,都是在哄他!

        如意偷偷瞧着咸丰的脸色,又使劲儿揉了揉眼角,揉出一脸逼真的哀痛愤怒:“奴才担心皇上安危,这才冒死来禀报!皇上若不信,只管把奴才的师傅叫来,奴才和他当面对质!”

        好半晌,咸丰才惨然一笑:“叫来干什么?让那伙人狗急跳墙吗?”

        这个十五岁的小太监眼珠一转,又道:“皇上,眼下行宫这么危险,您不能再呆在这儿了!”

        咸丰欲哭无泪:“你让朕去哪儿?”

        “要不,皇上先与肃中堂商议一下?”如意试探着问,“只是,不能明着宣肃中堂入内,不然就得被那伙人一网打尽了。眼下,外头可就剩肃中堂了。”

        这正是咸丰的想法。

        今天行宫大乱,又是洋人又是天外来客,就连行宫旁边的军机直庐都死了好些人。肃顺等人下午赶到的时候,洋人已经走了。几位亲王大臣一个劲在咸丰跟前磕头,肃顺更是惶恐得涕泪交流,自责没能及时赶来救驾……咸丰还反过来安慰了他好一阵子。

        当时肃顺就试探着问,皇上要不要暂时离开行宫,去他那里避一避。

        此刻见皇上心动,如意又道:“现在肯定是动不得的,不如等夜里,那伙妖人都睡了,皇上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行宫,先去肃中堂那儿暂避两日……”

        咸丰皱眉,忽然摇头:“不成!不成!大阿哥怎么办?”

        “皇上您别急啊,又不是万里之遥,只是微服私访,再说肃中堂那边还有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在,又能出什么岔子?”如意体贴地说,“这事,不宜大张旗鼓,您想啊,大阿哥还小,懿贵妃她……”

        咸丰醒悟,若让懿贵妃知道,断断不肯的。大半夜的闹出动静,被那伙人发觉,就更麻烦了。

        “等您平安了,再让肃中堂派人接大阿哥出去,也是一样。”

        咸丰心想,是这个理。

        “这件事,朕再考虑考虑。但你不要漏出风声!”

        “奴才没长两个脑袋,哪里敢!”

        陈渭从沉重的疲倦中慢慢苏醒,这才看见,谢枕山正守在他的身边。

        “渭哥你醒了?觉得怎么样?”谢枕山凑过来,又用湿毛巾擦了擦陈渭的额头。

        天已经黑了,陈渭努力转动了一下眼珠,这才看见自己躺在炕上,窗台摆着一盏昏黄油灯,屋里只有他和谢枕山两个。

        “他们呢?”他声音枯哑,挣扎着想起身。

        谢枕山赶紧按着他的肩,不让他起来:“都在隔壁。”

        谢枕山又努力弯了弯嘴角:“所长请那些侍卫专门找了间清净屋子,给你一个人休息。他们人多,睡通铺,又在吃方便面……所长说,屋里像在研究生化武器,怕把你活活熏醒了。”

        陈渭无力地笑起来,又小声道:“魏大校呢?”

        “他没事。车里的东西也好好的。”谢枕山小声道,“大家可高兴了,来了这么多汽油、枪支、弹药,纯净水还有消毒的医药。警队的兄弟们说,大校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他停了停,又道:“只有所长说,大校是大头冲下、用脸着地的堕落天使。”

        饶是陈渭虚弱得动弹不得,他还是笑得浑身发抖。

        魏正的到来,让除了傅轻舟之外的所有人都非常兴奋,他们像迎接首长检阅那样,整齐列队向魏正敬礼,就连老董也以退伍兵的身份位列其中。魏正一一严肃还礼,又笑道:“咱们别太声张,让咸丰看见,他又得呕血。”

        大家又雀跃着,清理了suv带来的物资,除了子弹汽油,他们还在车上发现了不知是谁塞进来的果冻、牛肉干等物品。

        萧尧一边吃果冻,一边故意嚷嚷道:“无组织!无纪律!都什么时候了,还往车里塞果冻?大校,您回去以后得好好查查是谁干的!真是的!就不知道多塞一盒酸奶吗!”

        傅轻舟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再说你们大校也不一定能回去。”

        魏正却微微一笑,他突然问:“轻舟,刚才你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要直直站在车底下?”

        傅轻舟本想说“因为我想看着你在半空中炸开花”,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话不仅伤魏正,让萧尧他们听见,也会很难受。

        于是只得改口道:“陈渭不动,我为什么要动?我信他。”

        魏正若有所思点点头,他又走近了两步,放轻声音:“原来你信的是陈队。我以为你信的是白塔主人呢。”

        这话里隐约的那点涵义,顿时刺痛了傅轻舟,他抬起脸,静静望着魏正:“你应该感谢他,撑足了24个小时,一分不差。不像你,打着不为人知的算盘,眼睁睁送我的丈夫去死。”

        “我的丈夫”那四个字,像细微而剧毒的蜂针,扎在了魏正的脸颊上!

        他的脸,不自控地微微发抖,但依然保持着微笑:“我好像提醒过你,轻舟,你和韩所长的婚姻在国内不合法。另外,你觉得我当时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然而傅轻舟却只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那厢边的热闹隐约传来,陈渭听着,不由有些羡慕。

        他很想起身过去,和同事们一块说笑,无奈全身酸软,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这让他格外寂寞,他小声说,“枕山,你挨着我。”

        谢枕山听见了,于是乖乖挨着陈渭,在炕上躺下来,又搂住他的胳膊。

        “渭哥,你身上难受吗?”他小声问。

        “倒也不太难受,就是没有力气。”陈渭笑着,低声道,“主要是孤独。”

        下午的时候,他差点就被白塔主人给带走了。

        陈渭依稀记得,从白塔内传来的巨大吸力,有个冥冥之中的声音说,他们才是同类,那个声音充满了诱惑,希望陈渭放弃尘世和亲朋。

        那是成神的诱惑。

        可是陈渭并没有被诱惑拉走,因为他心里还有一块压舱石。

        “我不是陨石,也不想变成陨石。”陈渭小声说,“枕山,为了你,我也不能被白塔带走。”

        这是他说过的最大胆,最近似表白的话,因为他此刻虚弱到极点,人也变得软弱起来,再加上谢枕山靠得如此之近,几乎让陈渭控制不住。

        谢枕山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身子凑过来,脸紧紧贴着陈渭的肩膀。

        他小声说:“下午,我看见大校的那辆车悬在半空,时磊……不让我过去,他说车万一掉下来,会爆炸。”

        “嗯,那你为什么要过来?”

        “我不怕死。”谢枕山轻轻说,“渭哥不怕,我也不怕。”

        陈渭挨着他温热的额头,低声道:“要是我一个人死在大清呢?枕山,你怎么办?”

        “那我就留在这里,陪着渭哥。我不回去了。”

        这算是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吗?陈渭失神地想,为什么他从最爱的人嘴里听见这么动人的话,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难过得不行呢?

        “渭哥,你不肯回天机所,我不勉强你,那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谢枕山轻声道,“只要我知道你在哪儿,知道你好好的,就行。”

        “你想一辈子围着我转?”陈渭哑声道,“枕山,你往后不成家了?”

        谢枕山摇摇头:“我命苦,没那个福分。”

        陈渭鬼使神差地问:“那如果……我成家了呢?”

        谢枕山一愣。

        渭哥怎么成家?是要找个男朋友的意思吗?真要找了男友,自己还能成天跟在他身后,渭哥、渭哥叫个不停吗?

        谢枕山迟疑起来,如果是普通的婚姻,嫂子决不会嫌弃自己这个弟弟。

        但如果对方是男的,自己还这么粘着陈渭,恐怕,会很讨厌吧?

        陈渭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无法回答,于是笑笑:“我开玩笑呢。”

        “就算渭哥成了家,我还是和原来一样。”谢枕山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除非渭哥嫌弃我。”

        陈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紧紧抱住谢枕山,像要把这个人按进自己身体里那种动情的拥抱。

        然而他用尽了一切力量,遏制住这股冲动。

        “不会有那种事的。”他闭上眼睛,轻声道,“唉,我真的是累坏了,枕山,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谢枕山嗯了一声,起身帮他盖好棉被,又看着陈渭的脸,这才在他身侧躺下来。

        他的手,依然捉着陈渭的手。

        谢枕山觉得,安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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