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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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混淆”的正式开始,是以防空警报的鸣笛声作为标志。这也是这座古老的城市在解放后这么多年中,第一次在非纪念日拉响了防空警报。
事后,很多留守市民回忆说,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惧怕过防空警报。
“有一种鬼子来了的感觉,好吓人!”
“当时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扎透了秋衣秋裤!”
有一位颇富诗意的市民在采访中这样形容:“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凄厉尖叫。就像一把刀,生生扎进听者的灵魂,然后劈成两半,一半留在21世纪,另一半被带去了公元755年。”
其实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所谓的“安禄山叛军”听起来和“芝士三明治”、“直角大电视”差不多,只是某个常见的名词,没办法,唐朝毕竟太遥远,很难让人产生实感。
然而当晚,在人工“混淆”正式拉开序幕,也就是傍晚六点之后,糖尿病患者轧荦山先生就给留守的市民结结实实上了一课,让他们真切明白了什么叫“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七点四十五,人工“混淆”开始还不到两个钟头,微博上就出现了留守市民的哭诉,其中一个id叫“美丽兔宝宝”的美妆博主先发了一连串哭泣的表情,然后说她根本不敢靠近客厅的窗户,因为楼下在惨叫,是人被杀死的声音。“那个男人一直在叫,是临死时的那种叫法,有很多马跑过去了,震得窗户嗡嗡作响。还有很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像在骂人……可是我一点都听不懂,不知道他们在骂什么。”
因为显示了发帖地址,这条微博下面瞬间涌入海量评论。很多人都在安慰她,让博主坚持留在家里不要出门,“只要还有一袋面,不和安禄山面对面!”还有的怂恿她下楼去看看,“千载难逢,看一眼是一眼”,更有杠精嘲笑她胆小,说些“女人就是没用”、“古时候的女人经历了那么多战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之类的粪坑语言,当然这种评论很快就被大家的唾沫淹没了。
也有人质疑这个博主是故意炒作,说她其实早就逃跑了,定位是做了手脚的。
这位美妆博主被质疑后,一时气愤难忍,就发了一个视频,视频是她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后院,但是洁白的瓷砖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道鲜红的,流淌着的狰狞血迹。
“这就是从‘那边’淌过来的。”美妆博主将那边两个字加重了音,她的语气神秘莫测,“据说,声音,气味和液体,都能从人工混淆点出来。”
质疑的声音顿时消失,片刻之后,博主也消失了……她违反了不能发视频的禁令,被渣浪当场销号。
随着时间的延续,在网上发帖的留守市民越来越多,他们还建立了一个超话:大唐留守。导语是:李隆基都跑了,我们却没跑,大家坚持,守到7号就是胜利!
这个超话的规矩只有两个:出格的图片要打码;严禁发“混淆”区域的视频。
超话里,很多留守市民都说自己听见了战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有的说闻到了刺鼻的火焰气味,还有的说,看见了满地散落的金银细软……
有一个留守博主上传了一张照片,是一匹大红底子绣着金色小寿字的绸缎。这幅绸缎一半跌落在泥水里,污糟不堪,上面还有零星的马蹄印,旁边落了一顶满是血污的残破头盔……绸缎完好无损的另一半,则依然在路灯下闪烁着华贵而柔软的光泽。
这位博主是个志愿者,同时也是新华社的驻地记者。因为镜头里并无血腥暴力,所以被管理员保留了下来。但恰恰是这张没有任何恐怖元素的照片,却充斥着无比压抑,冰冷到近乎绝望的气息,照片在数小时内就转发了十几万,它也被摄影师本人命名为“残·唐”。
12月5日,新棉小区。
韩春从睡梦中醒来,她盯着天花板好半天,这才发觉耳塞还没取下来。
她小心翼翼坐起身,又努力听了听窗外,没感觉有什么大动静,这才取下耳塞,长出了一口气。
慢吞吞穿上衣服,韩春从房间出来,这才看见夏小棠已经坐在客厅里,对着一台电脑敲字。
“昨天打包的披萨我热过了,吃了一半。”夏小棠头也不抬地说,“剩下那半归你。”
韩春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怎么这么早?”
“早什么?一夜没睡。”夏小棠揉了揉眼睛,疲倦地趴在桌上,“五点就爬起来工作。”
夏小棠是个新媒体的编辑,拿她的话来说,“只要醒着就在上班”。
韩春吃惊极了:“也太勤奋了吧!你们老板不能把你不当人啊!”
“是我自己起来的,反正也睡不着。”夏小棠扒着自己的眼角,“你看看,我眼袋是不是很重啊?昨晚楼下那女的一直叫一直叫,嗓子都哑了也不停……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叫什么。”
两个女孩同时沉默了。
昨晚凌晨,她俩就听见有可怕的声音,叫得撕心裂肺但语言非常陌生,同时伴随男性粗鲁的笑声和古怪的动静……夏小棠好奇心重,胆子又大,本想拉开窗帘往外看,韩春却死死抱着她,就是不许她看。
“别看!你会一辈子做噩梦的!”韩春急得差点哭了。她就是这样,胆小,温顺,从来不敢冒险。
后来夏小棠也放弃了。
其实那种声音,一个稍具常识的成年人一听就能听出来,楼下在发生什么。
“我们三栋的位置太差,正临街。”韩春叹了口气,“要是在五栋六栋那里面,估计听不见。”
陈渭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了新棉小区自己家的这栋住宅,这么一来,“流离失所”只能住酒店的老邻居们,终于可以搬回家住了。
韩春侧耳听了听楼上的动静:“渭哥一直没回来。”
“肯定在市局呢。”夏小棠随手推开电脑,她走到窗前,小心翼翼把窗帘掀开一条缝。
“小春!快,过来看!”她忽然兴奋地叫。
韩春却迟疑不动:“又让我看什么啊?我可不看吓人的东西。”
“不吓人,真的!快过来呀!”
韩春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从夏小棠的肩膀望出去。
却见不远处,一块闪着微光的区域内,四个古装男人骑着马,似乎正在击马球。
那片微光就是陈渭设下的人工“混淆”区,仔细看,会发现光线和2020年的现实世界不同,它带着一层蒙蒙的昏黄。这是个非常显著的标志,以防止市民误入其内。
四个马球手动作敏捷,准确率颇高,韩春几乎看呆了,她突然噗嗤笑起来:“这可比看中国男足强!”
不多时,四个人的决赛分出了胜负,命中率最高的那个翻身下马,有宦官捧着一面圣旨走过来,朗声宣读。
夏小棠一拍手:“我知道了!这是击球赌三川!”
击球赌三川发生在唐僖宗时期,这个只爱玩乐的皇帝竟然以击马球的方式来封官,将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等三个节度使作为奖励。
两个女孩看得意犹未尽,夏小棠忽然道:“小春,陪我出去一趟吧!”
韩春吓了一跳:“你要去哪儿啊?”
“哎呀出去看看嘛,呆在家里怪闷的。”
韩春慌了神:“那怎么行!外头多危险啊!”
夏小棠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窗外:“你觉得马球比赛危险吗?”
“……”
夏小棠伸手拿过羽绒服套上,耸了耸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好了……”
韩春咬着嘴唇,为难地想了半天:“我不放心,还是陪你去吧。”
夏小棠展颜笑道:“咱们见见世面也好嘛!”
韩春掩面:“不是已经见过明末的世面了吗?还不够啊!”
“哎呀那是明末这是唐末,有区别的!”
韩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区别,旋即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可是小棠,楼下有社区巡逻的,你用什么理由出门呢?”
夏小棠眼珠转了转:“就说我痛经!去前面的药店买布洛芬,不是说,留守市民每天有一次出门的机会吗?”
韩春叹了口气:“好吧——顺便去罗森看看,有没有我爱吃的芝士蛋糕!”
两个女孩叽叽咯咯笑起来,心里都带着一点点憧憬和好奇,看来昨晚的恐怖声音并没有打击到她们。
拿了钥匙,她们三两步下楼,果然遇上了社区巡逻的,那个腼腆的社工小伙子一听什么“痛经”啊止痛药的,脸就腾地红了,也不敢细问,只好叮嘱道:“千万别走远了,这附近都是人工混淆点,很危险的!”
夏小棠满嘴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好笑,她们连明末那种鬼门关都闯过了,还要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社工来叮嘱?
但是出来新棉小区,两个姑娘还是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因为她们看到了外面,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背着枪一脸肃然的武警战士。
新棉小区街对面的商区,此刻已经完全陷落,沙县小吃和兰州拉面的馆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高耸巍峨的唐代建筑,而且那种监壁森严、四四方方的里坊风格,明显是唐代长安城独有的。
曾经的长安,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微光之中,猛一眼望去,就像从千万年沉沉的冰水里浮出来的巨大的不祥古物。它和眼前停满了汽车,宽阔明亮的现代街道之间,只隔了一排塑料围挡。
女孩们莫名紧张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俩人挽着胳膊,紧紧挨着往前走。
忽然,夏小棠感觉到韩春握着她胳膊的手在微微用力。
她顺着女伴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街对面的屋宇下,一具倒伏的尸体。
夏小棠一个激灵!
那具尸体穿着一身红袍,帽子上有长长的帽翅,分明是个唐代官员。然而死者脸朝下趴在地上,匆匆一眼也看不出身份,只能看见尸首上,乱七八糟许多的刀痕……
夏小棠不由皱眉,浓重的血腥味恶狠狠钻进了她的鼻腔,早上刚刚吃的咖喱鸡肉披萨在胃里翻腾,差点就要呕出来。
“别看了。”韩春颤抖着,僵硬地把目光从塑料围挡的缝隙挪开。
两个女孩受了惊吓,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又走了十几步,在拐弯的街角,她们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那是横七竖八,胡乱叠起来的尸山,尸体有男有女,一个个穿绸挂缎,都不用细看就知道身份尊贵……然而这群尊贵的尸体因为摞得太高,连塑料围挡都无法挡全,其中一具尸体恰巧正对着夏小棠她们这个方向,只见一张惨白惨白的女人的脸,大睁着死亡的灰色眼睛,直勾勾望着外面。女人耳上还戴着金饰,额心处,那小巧多情的红色花钿犹在,她的身上穿着对襟齐胸襦裙,但是斩杀她的刀痕几乎把她拦腰一切两半。
唐朝女人死亡的眼神中,茫然无措更多于惊恐,仿佛全然不能置信,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基因突变成这样。
韩春只觉得手心全是滑腻腻的冷汗,两条腿都软了,几乎要挂在朋友的身上。
“不要看了。”一个武警忽然轻声道,“快走吧。”
两个女孩踉踉跄跄逃离了那段可怕的路。
“还能坚持住吗?”夏小棠的嗓子有些哑,她也有点后悔了,“要不咱们打转,我先送你回去?”
韩春深吸了口气,她摇摇头,努力站直身体:“没事,咱们脸冲着这边,不看那边就行!”
夏小棠伸手过来,把韩春揽得更紧:“反正都出来了,坚持到底。”
俩人正打算一鼓作气,把剩下的五十米走完。
就在这时,她们听见一阵哭声。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他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白玉的发冠歪坠着,青年皮肤白皙细嫩,五官气质柔弱不堪,身上衣服虽然污脏,却还勉强在,但是他的脚上没有鞋,两只裤腿只剩下了一只。裸露的小腿满是血痕,仿佛刚刚从荆棘之地出来……
青年的腰上拴着玉珏,还有一件青色珊瑚一样的饰物。他步伐踉跄,光着的双脚每走一步,地上都沾了一个血脚印,青年满脸泪痕,他捂着脸,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哭声之惨痛,椎心泣血,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夏小棠和韩春全都屏住了呼吸!
在她们有限的二十几年人生里,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惨烈的哭声,冲击来得太突兀,像好好走在路上突然晴空落下一枚大锤,狠狠敲在脑袋上,以至于两个人竟呆呆定了在原地!
直到有个声音打断了她们:“离开这儿。”
夏小棠猛一怔神,这才意识到,是跟前那个武警在提醒她们。
见她望着自己,那武警战士又重复了一遍:“快走,不要看他,无视他。”
夏小棠重重点头,她深吸了口气,一把抓住韩春的胳膊,转身就往回走。
韩春就像个木偶人一样,面色苍白,双腿软如面条,一言不发地被她拖着。
一直到社区门口,那个社工小伙子见她俩回来,大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药买好了吗?”
夏小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买好了。”
社工小伙子关切地看看韩春:“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赶紧回家吧!”
两个人逃也似的冲进楼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里,夏小棠还觉得不够,又喘着粗气,神经质地把门反锁两圈,最后插上了老式插销。
放下钥匙,她满脸歉意地望着韩春:“对不起啊,我不该拉着你出去……”
韩春神色黯然地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小棠,是我太脆弱了。刚才那一幕,让我心里太难受了,难受得真不知怎么才好。”
夏小棠就像憋闷的金鱼,噗噗吐出一口气:“我也是。听见那个人的哭声,心就像被揪起来一样的难受。”
“看样子是个官宦子弟,又是玉佩又是珊瑚的,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夏小棠苦笑:“何止官宦?一定是李唐宗室,说不定是哪家的王孙呢,你看,他脸上皮肤像刷了酸,白嫩得赛过豆腐,比咱们女孩子保养得还好,也不知家里是怎么娇惯着,婆子丫头捧凤凰一样养大的呢。”
“那他的家人呢?”
“要么是家人死了,他一个人逃出来了,要么就是家人跟着李隆基跑了,把他一个人落在了长安城。唉,真惨!小春,你知道我看见他,第一时间想起哪个词了吗?”
“哪个词?”
“丧家之犬。”
两个女孩并肩在沙发上默默坐着,互相安慰似的手牵着手,俩人都是心有余悸,胸口就像被水泥给堵死了一样。这一趟上街,不过区区十分钟,但是她们受到的精神冲击,比以往二十年全部加起来的还要多。
“幸亏有武警。”韩春像松了口气一样,突然说。
夏小棠点了点头:“幸亏有武警。”
那两个出声让她们远离的武警战士,就像一道安全的门锁,把所有可怕的东西都关在了外面。
韩春忽然站起身,她拍了拍手:“我来做烘焙吧!反正也是闲着,小棠你想吃什么?”
夏小棠也高兴起来:“芝士牛角包!谢谢!”
那天剩下的时间,两个女孩谁也不提外头可怕的那一幕,她们故意把注意力紧紧拢在厨房和客厅这方寸之间,好像是觉得只有这么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才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韩春烤好了牛角包,又冲了拿铁咖啡,夏小棠把蓝牙音箱打开,找出了韩春最喜欢的爵士乐。
在朱莉伦敦充满柔情蜜意的浅吟低唱中,俩人慢慢吃着热腾腾的牛角包,夏小棠啜了一口奶香四溢的咖啡,她长长叹了口气:“活过来了。这才叫生活啊!”
韩春轻声笑起来。
“觉不觉得我们像两只蜗牛?”夏小棠忽然抬头说,“非得构筑起小小的壳,才能安心生活。”
韩春撇撇嘴:“谁又不是生活在壳里?反正我才不从壳里爬出去呢。”
她又拿过一个牛角包,凑到鼻子跟前,慢慢撕开,面包里冒出一股白气,烘焙独有的香味扑进鼻子,韩春深深吸了口气。
“要是在那边,就吃不成这么好的面包了。”韩春伸手指了指街对面,“人家就算是丧家之犬,那也是阿富汗猎犬。咱们要是过去了啊,估计只能当中华田园土狗了。”
夏小棠一边大口吃面包,一边狠狠点头:“所以我打死也要赖在21世纪!”
韩春咯咯笑起来,她握拳道:“对!打死也要赖在新中国!就算给我公主当,我也不去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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