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哪来自信

黄昏的天边红得像是染上斑斑血痕。

        天地之间有清浊二气，据说盘古开天那会儿，混沌分开，清气上升变成天，浊气下沉变成地，才形成了九界，人间界是最中间的一界，自然是清浊对半分。

        白昼为清，夜晚为浊，黄昏总被称为逢魔时刻，其实指的是浊气骤生，阴邪秽魔蠢蠢欲动准备狂欢之时，所以会显得格外沉闷，当然暗界对此极为忌讳的缘故，因为它在玄术中的说法是道消魔涨，克制比较大，不过闵岚丝毫不怕，她就没有怕的东西。

        城市缺少地气，夏季的傍晚就是这么热得没道理，闵岚走出小区才猛地发现自己好像忘带了很多东西。

        主要是换了个新挎包的缘故，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往里塞——这是阮教授给她做的新翻盖挎包，柔软与结实并备的棉麻料子，针脚很密，绣着几支精美的桃枝，上面缝着的扣子也很讲究，是圆润的桃木雕花。

        闵岚得了这么件好东西之后，毫不犹豫就把她之前的挎包给烧了，然后把新包塞水盆里，拿如意斋里顺来的阴尸血和水泡了一天一夜，晒干就用上了。

        原先的破布袋她才不吝惜，什么坏的脏的都往里丢，新挎包虽然好看，但是空间也有限，出门前因为高鹤又在她耳边逼逼，烦得她受不了，所以随手抓了点东西就溜了，结果现在才知道，自己就揣上了印章、融魂珠跟几张符纸，连罗盘都忘了带，更不用说笔墨了，倒是缠着布条的桃心木剑由于是主要武器，没给忘掉——缠布条的原因主要是上面镶嵌的翠玉太显眼，带灵气的东西光看着就觉得秀丽非凡，露在外面容易麻烦，她又顺便卸下了木剑的手柄，现在看起来就和棍子一样，不会再惹人注视。

        她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叹息，果然吃肉吃多了容易变蠢，舒坦过惯了，就少了几分警醒，要换做以前，她要去搞事结果发现少了趁手的玩意儿，准要打开自己脑子看看有没有该修理的地方，结果后来摸了摸口袋，发现竟然还留了半包烟，顿时心情就好了，觉得怎么都没关系。

        马路前站了一会儿看看来往的车，城市里的出租车贵得很，她这回要去的地方比较远，身上就一点钱也不敢随意花，反正路线她已经查询清楚了，就准备坐地铁过去，倒几班就倒几班了，反正不急。

        她十分坦然，据说人家化妆化得都跟妖魔鬼怪一样也敢出门，她的穿着虽然比较旧式但在注重张扬个性的魔都，应当不会惹人注目才是，再说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点金属制品，更不怕被拦……但她不知道，居！然！这！样！挤！

        西部穷乡僻壤的土疙瘩里，一个火车站她就觉得人多到不得了了，但是魔都晚高峰的地铁，简直能挤到叫她灵魂都出窍。

        不行，她这么想着，这钱省不得。

        倒不是她不乐意跟人身体接触，而是她身上带霉气啊，老天爷对她实在太厚爱，沉重得无法拒绝，与她接触得时间长了就容易沾上点晦气，回头小则摔伤一跤，大则天降花盆，都是说不好的事，要知道高教授全家都随身带着护身符的，闵岚再没心没肺，也不敢随随便便造这样的孽，想想，还是肉疼地摸摸身上几张纸币，出去叫了辆的。

        闵岚满心肉疼地想，这肯定跟她走霉运存不住钱没关系，出的血回头一定得找姚家加倍不回来……嗯，不坑姚家坑谁呢！

        她在东边的某个新区下车，开始在这一地带游走。

        据小黑说，符纸包的玩意儿最后的下落在就在这附近，目前整个魔都范围内的暗界势力大概都被姚青山发动着给她找东西，作为这一块区域的灰色势力实际上的掌控者，在华国官方都报备过得到默许的家族，势力之大当然贯通三教九流。

        但是这玩意儿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暗界的手法其实还比不上警察追缉，因为它的等阶非常高，隔绝卜算，要靠玄术来找极难。

        而它准确意义上说来，并不是实体，暂时是被她封印在符纸包的那东西上，要是时间长了，被它挣脱了封印，那没准会换一个载体，那就更难找了。

        闵岚对这一地带也不熟，一边走一边瞧着，绕了好大一圈觉得累了，就窝在一张公园椅上抽了根烟，又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瓶水。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但魔都最繁华的地界着实就有不夜天的热闹与喧嚣，火树银花、光怪陆离都不能形容这一番灼灼气象，就算是闵岚这样的人，也不得不赞一声时代进步了，现在的人可真有头脑，但她眼中的世界天生就与常人不同，她能看到弥漫在此间的蜃与祟，越是人多的地方，人心中蒸出来的东西凝集在一起，就越是肮脏丑陋难以直视——也怪不了她丢的东西非要往这边跑了，这些可都是它的食粮啊。

        这时一团虚虚渺渺的阴气骤然出现在她不远处的树枝上，一只乌鸦探下头来不爽地瞪着她。

        魔魂其实跟着她许久了，悄眯眯隐蔽在暗处，虽说也不指望着能够瞒不过她的感知，至少这种形态就表示两不相干，它不干预她、她也别想求助它，但这会儿还真忍不住了：“你到底在等什么？”

        这渣滓闷声不响地坐在这种偏僻地方，望着那边璀璨像是另一个世界般的光景，却动都不动——魔魂自然知道她出来是干嘛的，所以格外好奇她现在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闵岚没抬头，从口袋里又摸出根烟塞进嘴巴，叼着烟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没说话。

        魔魂很怒，扑扇了一下翅膀，发泄不出胸中的愤懑，只好硬生生压下来，跟她对着嘲：“别以为搞得好像这种高深莫测的样子，你就出了水立到岸上了！扣你脑门上的锅你想甩都甩不掉，你这种渣滓死了不要紧，反正活着也是个没心肝的穷鬼，别连累你大爷我！”

        本来很开心地预备着看热闹，就等着看她被因果业力压得半死不活又疲于奔命解决问题的样子，它想想都能嘎嘎笑出声来，但它忘了，这种狼心狗肺的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她要玩起心跳来别人哪顶得住？

        这厮还慢慢悠悠道：“就死了个把人而已，急什么。”

        “都记你头上！你还不急？！”

        闵岚嗤笑：“老天爷要拿这事开刀，算到我头上的能有多少？”

        魔魂简直对她绝望：“你怎么就那么有脸呢！你说是就是？你以为你是天道亲闺女？在你身上发生什么都是事出有因？都是情有可原？都是顺其自然？脸大盖天了都！我倒真想撕开来看看是不是真能蒙住天！”

        闵岚翻出一双死鱼眼对着它。

        魔魂愤愤不平地飞开——早晚有一天破开她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它化成一道黑光流窜出去，努力感应那东西的气息，到底还是要给她去找东西。

        虽说它与她几乎形影不离，但还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摸到的那玩意儿，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因为它不敢撕开符纸亲眼瞅瞅，它只知道似乎来源于某处佛寺，这么一想，感觉着好像与自己的来历似乎有某种微妙的相似？

        魔魂只知道，那玩意儿的气息很怪异，充满了吞噬的力量，但又不是妖魔的感觉。

        它飞了一阵，暴怒的情绪慢慢消褪下去，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闵岚这些年行走江湖，虽说打从心眼里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但她的行为确实极规范，妖魔鬼怪杀了不少，但对于人，确实是极少沾染人命，不管是直接或是间接，该恪守的规则她从未逾越一步——为什么就这次例外？

        说明她真觉得那不关她事儿！

        所以她凭什么有这样大的信心？

        魔魂回过头去，又找到闵岚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个那张偏僻的公园椅，正在一条路边上的人行道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喂，告诉你大爷，明明是你丢的东西，还导致那一连串恶性-事件，为什么因果却算不到你头上？”它一边放慢速度在边上飞，一边跟她聒噪，“天道算这东西不一向是算首恶的吗？人世的法都是为活人定的，天道的法却不论阴阳，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可以逃出这一劫？”

        很简单，一群人把一个人围殴致死，判刑最厉害的不是第一个揍上去的，而是造成致命伤的那位，但是老天爷不是这么看的，它诛首恶，也就是导致这个人死的罪魁祸首，比如说这群人可能就是看着那边的人不爽，其中一个说了，不如咱们去揍他一顿吧，旁人就应了，他站在边上看，没动手，结果人被打死了，老天爷要计较这件事，不会重点算那些个下手的，头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开口说话的。

        这就是天理。

        按照天理，闵岚手上既然攒着那东西，她就有保管她的义务，结果被人摸走了，这件事又导致了更惨重的恶果——由于最初的因是她保管不利，所以果也要落她头上——魔魂怎么想都该是这样的论断，但为什么闵岚毫不在意？

        百思不得其解。

        “喂，渣滓，你倒是说话啊！让大爷开开眼界，你又钻了什么漏洞？”

        对于闵岚来说，要忍受魔魂的瞎逼逼实在是比丢了东西更头疼的事。

        但这回她也没被烦到跟这死鸟大打出手的地步，因为她很快就撞上了一件事儿。

        “……有趣，”她忽然就兴奋起来了，“这趟出来得值了，刚阻止了一个恶鬼成煞，转头居然又遇到了‘凶神’！”

        天黑了，到点了，可以下班了。

        简冬云一到这个时间就觉得格外慌乱，最近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总觉得像是什么地方有双眼睛在时不时地盯着自己，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叫她跟个神经质一样疑神疑鬼。

        今日格外糟糕，与夜班的同事交接的时候也觉得神思不属。

        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末班车的时间近了，才逐渐克服自己的心慌意乱，取了包准备回家。

        这时候应该说还早得很，都市夜猫子的夜生活才刚开始，路灯很敞亮，她坐的公交车是直接到小区的西门，只是西门最近在维修被封了，需要走一截路绕到北门进去。

        她妈晚上要照顾小侄子，爸爸的腿脚又不好，哥哥又出差在外，总不好因为她疑神疑鬼，劳烦嫂子出来接她回家……

        这路公交车的末班车在九点，她顺利乘上车，车开了二十分钟到站，她踏出车门的时候挎包搭在肩膀上的金属链条忽然之间断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自己的包，然后站在公交站嗲底下惋惜地看了眼断裂的部位，这还是她挺喜欢的一只包来着。

        她抱着包在胸前，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上正在蔓延丝丝缕缕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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