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前来曲族已过半月。

        在这半月里，宋弈白未见有红衣女子出现。同样绿瑶也无异常举动。整理房屋，供奉神树，整日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

        而神树却日渐枯萎，宋弈白每每去看，都会发现愈多红叶掉落，厚厚一层覆在神树周围。绿瑶每到人定之时都会坐在树下，数着何籍回来的日期。

        宋弈白本打算去曲族后山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新发现。但不巧近来曲族多雨，外出多有不便，他便留在屋里教顾远道百峰谷的入门心法。

        谁知顾远道竟是连字都不识。

        宋弈白看着脸憋的通红的小人，倒是有点明白当初他刚被师尊带回百峰谷，叶文觉和方子昕两个人争着抢着要照顾他的感觉了。

        当时他还不懂，如今想来，确实有几分乐趣。

        说来也是他疏忽了，收徒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只顾着那些事，还没好好教过顾远道什么。

        如今趁着空闲倒是可以先教他识字。

        宋弈白向绿瑶讨了一套何籍不用的四宝，撑伞回来的时候刚巧与偷瞄他的顾远道对上视线。

        后者被发现后急忙端正坐好，面上一丝不苟接过宋弈白递过来的东西摆在案上，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只是过分通红的耳朵暴露了他紧张激动的心情。

        宋弈白研好磨，白净修长的手握住笔杆，一撇一捺写下顾远道的名字。

        “顾远道。你的名字。”

        “顾、远、道！我的名字！”

        顾远道跟着摇头晃脑一个字一个字念，声音清脆，是掩盖不住的欢喜。

        宋弈白不知道光习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还是顺着他回答。

        “嗯。”

        “师尊的名字呢？师尊的名字怎么写？远道想学！”

        宋弈白将刚刚写过的纸拿开，提笔正打算写却被顾远道喊住。

        “师尊，写在远道旁边！”

        顾远道直起身，伸长手将写了自己名字的纸又取过来铺在最上面。

        宋弈白发笑：“这是留给你临摹的。”

        顾远道摇摇头，执意让他在上面写：“写在这里。远道喜欢和师尊待在一起。”

        “好，听远道的。”

        “我想师尊教我习字这件事想了好久……”

        宋弈白不语，落下最后一笔时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发顶。

        看着两人紧紧挨在一起的名字，顾远道伏在书案上，眼睛逐渐通红。

        他歪头看了一眼专注的宋弈白，伸出手攥住他衣角睡了过去。

        梦里也是一方书案，但却不是曲族带着淡淡雨后泥土清香的小屋。

        梦里大殿金碧辉煌，暗香浮动，处处透露着精致，却让人喜欢不起来。

        宋弈白脸色苍白坐在案边，身旁站着一个身影高大的男子，面如冠玉，墨色锦衣暗纹流转层层迭迭。是上一世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太微魔尊顾远道。

        他态度强硬的往宋弈白手里塞狼毫毛笔。

        “师尊，教我习字吧。你从收我为徒后还没教过我什么呢。”

        宋弈白垂眸，将毛笔放在一旁：“我不曾教过你滥杀无辜，你也学的很好，哪里需要我教。”

        “师尊，你生气了吗？”

        “没有。”

        顾远道听闻瞬间变了脸色，恼怒的将书案上的东西一把掀翻，咬牙切齿的责问。

        “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我把仙渊搞成如今这个样子，百峰谷的大火，仙盟死伤无数，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你不想为他们报仇吗？你杀了我啊！”

        顾远道蹲下身，紧紧握住宋弈白的手，双眼通红的死死盯着他。

        若是宋弈白此刻看他一眼，便会发现他隐匿在愤怒背后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更为复杂的情绪。

        被掀翻的墨水落到宋弈白白净的衣袍上晕染一片。他低头看了一眼，挣开对方双手的束缚起身往外走。

        被无视的顾远道气极，冲他怒吼：“宋弈白！你要是再敢迈一步，我便将百峰谷夷为平地！”

        宋弈白低低叹气，回身朝他开口，神色难得疲惫。

        “你究竟想要我如何？”

        “仙渊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厌恶的，憎恨的都已经被你踩在脚下，整个仙渊都没有人能和你抗争了，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如今你把我困在魔界也是我咎由自取。你若是还有什么不满，不如直接告诉我罢。”

        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又极快逝去，下一瞬如同掩饰般狠声道：“本座就是要折磨你！你现在是本座的阶下囚，哪里有这么多话要讲！”

        在魔界的日子，宋弈白瘦的极快，往日也是瘦，如今却是快脱形，像是只留了一副骨架。

        若是顾远道习过字，便该知道有一个词叫“形销骨立”，放在如今的宋弈白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宋弈白的唇色极淡，配上苍白的脸色像是下一秒就要随风去一般。

        他遥遥望着与他对立的顾远道，眼底是对方看不懂的情绪。

        半晌，宋弈白紧抿的薄唇轻启。

        “顾远道，你杀了我吧……”

        ……

        “师尊！！！”

        梦里宋弈白的身影四分五裂，顾远道从梦中惊醒，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已经漆黑一片。

        他靠着墙大口呼吸，垂在膝侧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许久没有做过关于上一世的梦了。梦里宋弈白的那句“你杀了我吧。”萦绕耳边，顾远道烦躁的伸手揉眉心，却触到一手薄汗。

        枕边放着宋弈白写的字，闻着有一股淡淡的书香，顾远道盯着上面并排写在一起的名字，才觉得安宁许多。

        屋子另一侧的床榻没有睡人，想来宋弈白出去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顾远道坐在床边思绪乱成一团。

        睡不着，顾远道便披上外衣想去找宋弈白，却遇到了坐在神树下发呆的绿瑶。

        这几日宋弈白一直在身边，他倒是没能接触绿瑶。停下想了想，顾远道朝绿瑶走去。

        “姐姐……”

        顾远道停下脚步，坐在她身边，拨弄着地上的红叶，试探问道:“……姐姐还没有睡吗？”

        绿瑶朝他笑笑，复又垂下头，明显不开心。

        绿瑶摇摇头，抱紧双膝，神情恍惚:“何籍怎么还不回来？树叶快要掉光了。”

        她抚上树干将一股灵力输到神树的千叶百枝，但正如宋弈白所说，已是无力回天。

        顾远道盯着绿瑶低垂的脑袋，开口。

        “不要难过了。等你好起来我再带你去一次京城好不好？”

        顾远道熟稔的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笑着回忆:“我一直知道你穿红色的衣裳漂亮，却没想到你穿绿色也好看。”

        情景重现，顾远道没忍住红了眼眶，脸上情绪复杂，与他如今小孩子的模样极其不符。

        “我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绿瑶，我……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重生这些日子，他尽力扮演一个孩子。那些让他避之不及的上一世，无人知晓。

        也是，谁能想到，如今这个不到十岁的顾远道身体里住着的是那个已经将自己一生过完的魔族至尊顾远道呢。

        上一世，他恨自己的出处，恨宋弈白，恨仙渊，恨一切厌恶他的人，可当他把他痛恨的人都杀了以后，他却觉得自己的心空了。

        那个他一直不敢摊开的想法蛮横的跑出来，嘲笑他，刺激他，告诉他，他是多么愚蠢。

        三年，他看着自己孤身一人，日夜煎熬，终于是将自己葬在那片他曾经厌恶的土地。

        可是谁能想到，等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仙渊。

        他嘲讽自己作恶多端无人收，心里却是百般庆幸。也许上天都惋惜他的糊涂，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藏着这个秘密，来到百峰谷，拜宋弈白为师。

        他太了解宋弈白了，了解他的大爱，了解他的心怀。所以他毫不费力的拜入他门下，甚至明白如何让宋弈白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的悲伤，他的欣喜，他的失而复得，没有人与他分享，他像是一个误入的人，时常害怕有一天会离开。

        但是他没有想到绿瑶会出现。

        上一世他是从仙盟逃往顾溪村的路上，偶然相遇绿瑶。

        那时她一袭红衣，坐于树枝，歪头问他。

        “你知道黄义宗怎么走吗？”

        “干什么？”

        “报仇。”

        之后他陪绿瑶杀了黄义宗满门，带她去了京城，看了科考，望见繁华，最后回到曲族，度过她的最后人生。

        那段记忆在逃亡路上太过深刻，漫天红叶都是绿瑶的泪，她就那样在他面前消逝，可他无能为力。

        当时他想，他这个人可能就配不上这些美好的事物。他满心欢喜拜师，结果落得如此下场。他遇到绿瑶，觉得自己交到朋友，却只能看着她死。

        要不是今晚的噩梦，要不是看到了与上一世相似的绿瑶将死的情景，他不可能说这些话。

        他本来打算好好藏着这个秘密，以宋弈白徒弟的身份安安稳稳活一世。

        反正那些已经过去的，无法挽回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无法相见的人，如今在他身边。

        顾远道从回忆里抽身，自语：“你好像从来没有与我说过关于何籍的事情，亏我还为你报仇，结果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啊，小丫头！”

        如今的绿瑶已经神志不清，但说起何籍，眼底依然满是笑意。

        她回想起初次遇见何籍的场景，他着急忙慌看她的样子，他脸色发红辩解的样子，对刚刚可以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她来说太新奇了。

        “何籍待我太好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顾远道像是松了一口气，那种什么事都只能憋在心里的难受也相对减轻一点。

        他开口:“宋弈白……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绿瑶转头看看他道:“你也喜欢他吗？”

        顾远道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现在只想一直陪在他身边。”

        “很多人说我不配，想让我离开他。我一点都不在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放开他了。”

        绿瑶看他不高兴：“把他们杀了。他们消失了就没有人会再说了。”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他们看不起我，于是我努力修炼，我把他们都杀了！结果……结果他的眼里满是冷漠，他很失望。”

        “我不想让他失望了。我要成为顾远道，宋弈白的徒弟顾远道，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顾远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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