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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卫生所


秀峰山海拔高,  十二月一到,天气渐冷,寒气逼人。

        道路结上薄冰,  走一步滑两步,土层变得坚硬难挖,修路队队员克服困难,艰难向前。

        隧道越往里走、石头越多,  队员们用铁锤敲、斧头劈、铁钎砸,铲下来的泥土、石块用簸箕装、小车送,不少人肩头磨破、虎口震裂出血,手掌早已伤痕累累,  缠上厚厚的布条,  布条被鲜血渗透。

        即使是这样,大家依然不叫苦不叫累,都憋着一口气,  一定要赶在下雪之前打通隧道,连通南北坡。

        这一天晨起,刚打开木门迎面便是一阵冷风。陶南风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份凛冽、肃杀之气。

        知青点新建的砖瓦房墙体厚实、保温性能好,  到天冷便感觉到了好处。虽然屋外呵气成雾,但屋里却温暖干燥。

        陶南风穿了件薄棉袄,  红底绿花的内衬,外面罩了件墨绿色灯芯绒外套,  衣服虽然式样简单、略显臃肿,可却在清冷的陶南风身上笼上一层暖色,让她显得平易柔和。

        陶南风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缩了缩脖子,耳朵冻得生疼,  她转身回屋,从藤箱里取出条米色羊毛围巾,将头顶、耳朵、脸颊包得严严实实。

        李惠兰、叶勤起身洗漱,从厨房灶房蒸锅里取出两个馒头吃了,扬声道:“我们去养猪场了。”

        两人顶着寒风离开知青点。养猪场的工作上手之后,叶勤与李惠兰没有再发牢骚。养猪场虽然又脏又臭,但看着自己喂养的十几头猪膘肥体壮,还是蛮有成就感的。这可是社员们过年的口粮,大家都盼着年前分肉呢。

        陶南风看向安静缩在被窝里的萧爱云,轻声道:“萧爱云,起床上工了。”

        被窝里没有一丝回应。

        如果是往日,萧爱云早就在屋里叽叽喳喳,难得见她睡懒觉,陶南风摇了摇头,从厨房取早点回来,走到通铺旁轻轻推了推被窝卷。

        “萧爱云,萧爱云?”

        还是没有回应。

        陶南风心中一紧,抬手掀起被窝一角,一股热气涌出来,露出一张绯红的脸蛋。

        萧爱云双目紧闭,鼻息粗重,额头滚烫。听到陶南风的呼唤迷迷糊糊地哼哼了几声,却依然昏睡着。

        陶南风自小身体弱,久病成良医,一看就知道萧爱云在发高烧。她压住急跳的心,快手快脚从床边取过衣服帮萧爱云穿上。

        窗外乔亚东在喊:“陶南风、萧爱云,走喽~~”

        陶南风拉开门,再将萧爱云背在背上,扶住她因为虚弱而绵软无力的双腿走出来:“萧爱云发烧了,得送卫生院。”

        知青们同住同吃同劳动,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听说萧爱云生病,大家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

        “唉呀,肯定是昨天收工晚,路上受了凉。”

        “喊半天也没反应,耽误不得。”

        “派两个人跟着去卫生院,其余人照样上工吧。”

        萧爱云哼哼唧唧将脑袋贴着陶南风的脖子,感觉围巾温暖柔软,怎么也不肯撒手。乔亚东原本想从陶南风手中接过萧爱云,看到她不肯只得作罢。陶南风力气大知青点的人都知道,背着瘦小的萧爱云并不吃力。

        乔亚东陪着陶南风一路疾奔,临走前冲陈志路他们挥手:“不用担心,你们赶紧修路去吧。”

        卫生所位于场部西北角,一栋孤零零的一层矮楼带院子,大门口用两根砖柱挑起雨棚板,门厅、走廊地板刷着暗红色油漆。走廊两侧采光不好,配上浅绿油漆墙裙、墙上大大的黑字“静”字,显得阴暗而沉郁。

        值班室、挂号室、药房、诊疗室、病房加在一起总共六间房,此刻天色尚早没什么人影,冷冷清清的。

        一走门厅乔亚东便高声喊:“医生,医生!”

        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妙曼、长相艳丽的护士,刘丽丽。

        刘丽丽的花棉袄外面套一件白色护士服,底下穿着细毛呢长裤、黑色皮鞋,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她的语气有些冷淡:“喊什么喊?医生不在。”

        秀峰山农场不算大,总共六个知青点,两、三百人,加上农场职工、家属约摸一千人。遇到农忙季节,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规模小、地处偏僻,虽然建了独立的卫生所,但根本没有医生、护士愿意来。条件简陋,只配了内科、外科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平时轮流值班,也就能医治头疼脑热、刀伤脚气的小毛病,真遇到什么大症状,得送山下曲屏镇医院。

        刘丽丽人长得漂亮,又与焦亮场长关系暧昧,是农场名人,乔亚东自然认得她,客气地汇报萧爱云的情况:“早上起不来,一直晕迷,发高烧,刘护士您先帮着看看吧。”

        刘丽丽抬手看一眼手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才八点半,还早呢。你们先把病人放在病床上,等姜医生上班再开药。”

        陶南风跟着她走进治疗室,将萧爱云轻轻放在床上。临时病床只铺了薄薄一层军用床垫,面上雪白的床单有浅浅的黄色印记,不知道多久没有更换过。

        陶南风皱着眉毛四下打量。治疗室里除了一张铁床,只靠墙位置摆了张长桌、一把木椅,冰冷的水泥地面、木头窗框不严实,直往屋里灌风。

        萧爱云烧得迷迷瞪瞪,嘴唇发白,拉着陶南风的手喃喃道:“妈,妈,我口渴……”

        陶南风将萧爱云的手拿开,起身想找个茶缸倒点水来,可治疗室的桌子上除了个装压舌板、棉签的卫生铝盒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敢离开萧爱云,快步走出治疗室,冲着走廊喊了一声:“护士,麻烦倒点水来。”

        陶南风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引发回响,可是却没有半点动静。

        乔亚东快步从值班室走过来:“卫生所只有刘护士一个人,今天的值班医生是姜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来。刘护士说医生不来她不敢治疗,让我们先等着。”

        哪怕是再胆大的人,一到医院自然而然就会老实起来、对医生护士敬畏有加。刘丽丽一脸的冷漠,这让乔亚东不敢多问多说。

        陶南风抿了抿唇,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盖在萧爱云胸腹,侧身挡住窗外灌进来的冷风。

        农场条件真的非常艰苦,尤其是医疗条件。平时身体康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遇到萧爱云高烧,真让人心急如焚。

        乔亚东感受到她身上的低气压,轻声安慰道:“别急,我这就去打水,场部办公室离这里不远。”

        陶南风点点头,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快去倒水吧。”

        萧爱云额头渗出汗珠,呼吸声急促而粗重,呼出来的气息如火一般灼热。陶南风忽然想起自己每次生病都是父亲守在身旁,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不知怎么地眼圈忽然一红。

        乔亚东看陶南风眼中泪光闪动,以为她担忧萧爱云,心中不忍,取下头上戴着的棉帽放在她手中:“你莫慌,只是感冒发烧,退烧就没事了。这里冷,你把帽子戴上。”

        乔亚东匆匆离开,陶南风手中的军绿色棉帽还带着他的体温。陶南风将萧爱云的双手拢在一起,用帽子包住。

        萧爱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面泛潮红,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贴近她唇边,只听清一些碎片化的词语。

        “冷……热……好渴,太阳晒……风好冷……妈、爸!我想回家……”

        听到最后一句“我想回家”,陶南风俯下身伸出胳膊将她轻轻抱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输到她身体里,助她快快好起来。

        回家,多么美丽的词。

        自九月离家,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农场地处偏僻、到达不易,邮递员有时候一个星期都没办法上山一趟。寄了几封信回家,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不知道是父亲没有回来,还是信没有寄到家,又或者是继母与陶悠故意不回?

        生活了十七年的江城啊,陶南风做梦都想回家。

        虽然继母与继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父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用心栽培。何况,那里有自己从小成长的大学校园。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宁静而美丽,筒子楼烟火气十足,一出门便是美丽的香樟、茂密的梧桐,还有小花坛的月季、园子里的腊梅……

        走廊忽然响起一个男子嚣张跋扈的声音:“姐,我没钱用了,给点钱啊。”

        刘丽丽咬牙切齿:“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十块?怎么这快就没了?我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二块,哪里经得起你这样花!”

        陶南风听到这段对话,不自觉地直起腰,有些警惕地走到门边。唤刘丽丽一声“姐”的男子,不就是那个被撤职、留岗查看的前保卫科科长刘斌吗?

        刘斌说话毫无顾忌:“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被魏民那小子赶出保卫科,没什么事做,只得和哥几个耍骨牌玩。你给我的钱,一晚上就没了。”

        他话风一转:“姐你有本事,没钱就找姐夫要嘛。”

        刘丽丽被他气得四仰八叉,抬手在刘斌胳膊上重重拍了一记:“别人说也就算了,你是我弟,怎么也说这样的胡话!”

        给焦场长当情人难道是件光荣的事?刘斌竟然在她的工作场所说什么“姐夫”……姐夫个屁!焦亮有老婆有孩子,只是人在省城不肯来农场吃苦。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再加上自己想调回县城医院,她何必和那个半老男人虚与委蛇?

        刘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模样很是吓人:“反正你也不吃亏,怕什么。”

        刘丽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这个作风问题可以上升到政治层面的时代,女人名声坏了那就很难再嫁良人。亲弟弟靠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竟然说自己不吃亏?

        “我呸!你懂什么。滚滚滚,我今天还有病人,不跟你说话。”

        听到姐姐不留丝毫情面要赶自己走,刘斌眼睛一鼓,拽着刘丽丽不肯撒手:“姐,爸妈死得早,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要是不管我,那我就赖在你这里,死活归你负责喽~”

        听到刘斌提及父母,刘丽丽有片刻心软,但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想到这个弟弟的所做所为,她硬起心肠没有理睬,快步向治疗室走去:“莫拉着我,我还得管病人呢。”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治疗室,刘斌一抬头正与陶南风目光对上。

        刘斌愣了半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甩开刘丽丽阴恻恻一笑:“唉哟,原来是陶美人。你病了?我来帮你治治……”

        刘斌这人记吃不记打,伸出右手正抓住陶南风的胳膊。隔着厚厚的棉袄,与陶南风仅半尺之遥祝,气息相闻,温软香浓,刘斌心中一荡,犹觉得不过瘾,左手朝着她脸蛋摸去。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荤话,模样轻佻至极。

        陶南风大怒,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传向被刘斌抓住的胳膊,抬手一甩!再看准他左腿弯白线最集中的区域,狠狠一踹!

        “呼——啪!”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刘丽丽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在空中划过,然后撞在走廊墙面,坠落在地。

        一脸络腮胡子凶煞无比、壮实得像头小牛的刘斌此刻像只被打败的土狗,脸埋下趴伏在走廊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狼狈不堪。

        刘丽丽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刘斌再一次在陶南风手下吃亏,这才知道农场人传说她力大无穷不是无稽之谈。刘斌顾不得屁股、后背阵阵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撑墙一手指着陶南风,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动手打人!”

        因为脸向下摔倒,刘斌鼻青脸肿,嘴唇更是肿得老高,说话瓮声瓮气,刚才嚣张的气势全无。

        “滚!再敢无礼,见一次打一次!”或许是神力给了她勇气,陶南风现在面对刘斌这类无耻之人再没有半分害怕。她嫌恶地拍打着被他抓过的衣袖,目光微敛,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刘丽丽紧张地查看着刘斌的胳膊、腿,确认没有骨折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审慎地盯着陶南风,似乎在评估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厉害之处。

        在陶南风的目光逼视之下,刘斌讪讪地扶着腰,自我解嘲地说:“不让碰就不碰嘛,这么凶干嘛?”说完便灰溜溜离开。

        看着走廊里刘斌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刘丽丽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不等陶南风说话,刘丽丽主动从值班室提着壶开水过来:“你朋友是受凉发高烧吧?先喂点水给她喝。我再拿点酒精过来你帮她擦擦,先试试物理降温。”

        等乔亚东回来,看到刘丽丽鞍前马后,似乎在刻意讨好陶南风,觉得有些稀奇,悄悄问:“刘护士前倨后恭,这是为了什么?”

        自己打了刘丽丽的弟弟,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变得客气热情?陶南风也不知道原因,摇了摇头。

        刘丽丽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农场上上下下对她的评价并不好听,什么“破鞋”、“烂人”、“坏女人”,她全当是耳旁风。反正只要达到目的,骂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她头痛的,是弟弟越走越歪。

        第一次见到有小姑娘能够治住自己这个顽劣不堪、满身毛病的弟弟,再看她雪□□致的小脸、一身凛然正气,内心竟生出一份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如果……如果能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能够成为自己的弟妹,那是不是代表刘斌能够走上正道?

        就因为这份心思,刘丽丽一改往日对工作的消极散漫,热情地照顾着病床上的萧爱云,还不忘及时汇报。

        “我量一下她的体温,刚才是398,现在降到392,虽然还是高,但物理降温有效,这是好事,陶知青你不要太担心。”

        “我配了点糖盐水,喂她喝这个,比白开水强。”

        虽然姜医生没来,但刘丽丽照顾得当,萧爱云的脸色渐渐变得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病情眼看着有好转,乔亚东与陶南风的心终于安下来。

        “医生、医生——”

        卫生所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叫声,声音凄厉,夹杂着零乱的脚步声,气氛顿时变得紧张,陶南风与乔亚东霍地站了起来。

        不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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