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拜年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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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春节过得富裕快乐。
喻浩南从深市托运过来两台进口彩色电视机, 向北把一台放在院后村卷烟厂工会活动中心,派专人管理,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开放。全村的人一到点就往活动中心抢位子看彩色电视, 热闹得很。
另外一台彩电就摆在堂屋, 梁银珍与向永福第一次见到彩色图像在屏幕上动起来,稀罕得很, 一到晚上忙完家务就打开电视, 和孩子们一起看。屏幕光芒映照在大家的脸上,明明灭灭的,透着兴奋与快乐。
梁银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拉着陶南风的手不停地说:“咱们家这日子过得真好呀, 热热闹闹的。我以前和你爸在南北坡种地,向北当兵,家里冷冷清清的, 我做梦都想着如果向北能够结婚生子,家里就能有点人气。没想到你这一口气生了三个, 这么多乖孙个个长得好、聪明又听话, 我要谢谢你,谢谢你……”
陶南风被婆婆感谢得不好意思了:“妈,我也得感谢您呢。去农场之前家里过年乱糟糟的,虽然人多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后来我爸离婚了,家里只剩下两个人, 我和我爸都不会做饭,就对付着吃点儿。现在我有这么多亲人陪在身边,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幸福啊。”
陶守信听到姑娘说“我和我爸不会做饭”,想到自己离婚后和姑娘过的第一个春节, 自己从食堂打了些饭菜热热一锅煮,随便炒个青菜还被姑娘夸,有点不大好意思,摇了摇头,“南风嫁对了人,否极泰来。”
向北被老丈人肯定,心里美美的,倒了杯热茶递到陶守信手中:“爸,我得感谢您把南风培养得这么好,南风是咱们家最重要的人。”
虽说陶南风不会做饭、不会种菜,也很少参与家务劳动,但她温柔宽厚、目标坚定,却是家中的灵魂人物。孩子们依恋她,向北仰慕她,梁银珍呵护她,陶守信更是把她疼进骨子里。
向北清楚地记得自己对南风表白时所说过的话:陶南风,我很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欣赏、喜爱。我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你有理想,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愿意为你保驾护航,也愿意为你打理所有琐事,包括……将来带孩子、洗尿片、所有的一切一切。
让向北欣慰的是,他没有错过属于自己的幸福,陶南风嫁了他,生下三个孩子,两家人合成一家人,和睦温馨。
到了初三,到家里来拜年的同事、朋友络绎不绝。
梁银珍很享受这种忙碌,堂屋八仙桌上摆着果盘,瓜子、花生、冬瓜糖、话梅糖……各色各样,来了人梁银珍就热情地招待,端茶倒水,乐呵得很。
初六,范至诚拎着礼物上门。
他刚刚落座,门外有人在喊:“向北,向北……”
向北听到这个声音,一把拉起陶南风跑出来,夫妻俩兴奋地看着站在小院门口的四个人,欢喜地叫了起来:“周林虎、小毛、胡焕新、李敏丽老师!”
故友重见,分外高兴。
范至诚没有离开,坐在一旁嗑瓜子,安静地看着向北、陶南风与秀峰山农场的人谈笑风生。他很好奇,为什么同样是知青,他根本不愿意回想过去,对泉山农场的一切讳莫如深,可是陶南风却能在秀峰山农场与大家相处良好,即使离开了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周林虎是现在的场长,这一回毛鹏开车,带来一大箱茶油、香菇、木耳、大米、鸡蛋等一大堆土特产,梁银珍看到这些熟悉的特产,想到往事,眼眶有些发红,连声道谢。
周林虎拿出一张地形图放在陶南风面前,笑着说:“今天我们过来还真有件事要麻烦你。你现在开了公司,正好今年我们送你第一个设计项目,一万钱的设计费,咱们来个开门红!”
陶南风没有谦让,微笑接过地形图:“那就多谢周场长关照生意。”
毛鹏听了哈哈大笑:“陶南风你以前就是我们农场的基建科科长,农场盖房子肯定得找你。”
胡焕新专科毕业后回了农场,现在是基建科科长,他在一旁加了一句:“陶南风,咱们农场现在越来越有钱,职工要求也越来越高。盖了几次职工宿舍之后,现在工会主席说农场别的都好,就是娱乐活动匮乏,所以这回趁着过年场部开会,通过了修建秀峰山农场活动中心的提议。”
李敏丽提醒了一句:“图书馆,别忘了要建图书馆。”
胡焕新现在整个人成熟了许多,他点了点头:“陶南风,咱们这个活动中心功能要求有点多,既要有图书馆、球场、电影放映院,我们还希望能有工会活动室。”
陶南风笑着说:“明白了,就是咱们农场所有职工和家属都能在这个活动中心里找到事情做。”
听她这么一说,周林虎松了一口气:“对对对,果然还是陶南风能够理解我们。农场以前大家都穷,哪有时间去想着娱乐、学习?现在不一样了,考了一批知青到外面读大学,再加上向北带着大家盖茶油厂、烟厂,眼界都打开了,知道知识有用。
农场小学、农场中学的孩子们读书很认真,一个个鼓着劲儿考大学。新办的技校也请了一批文化人过来教农学、电工、机械……学校的图书室不够用,都说要修个图书馆。”
毛鹏搓了搓手,美滋滋地看了眼李敏丽:“还有还有,农场现在不少年青人谈恋爱、结婚,连个看电影、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孩子们放了假,想和小伙伴们打球、溜冰、玩耍也没地儿。”
陶南风看毛鹏与李敏丽眉来眼去,笑着问:“李老师,你们……好上了?”
李敏丽有些羞涩,脸一红,斜了毛鹏一眼。
毛鹏追了李校长这么多年,终于抱得美人归,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马上接过话:“我们年前领了证,已经结婚了。”
哦?李敏丽竟然再婚了!陶南风惊喜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妻。当年李敏丽被婆婆和丈夫磋磨,好好的一个知青被这对母子俩打压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现在她眉眼间尽是温柔缱绻,一举一动都显得自在悠然,一看就知道小日子很甜蜜。
毛鹏以前和陶南风是修路队的同事,当兵复员来到农场,家中父母已经亡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毛鹏个子瘦小、外形不出众,再加上家徒四壁,这让他在面对有文化、外形好的李敏丽时有些自卑。
自从那年爱莲病重送李敏丽母女俩下山,胳膊被李敏丽掐得青紫一片之后,毛鹏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女人。李敏丽的茫然无助、对女儿的紧张,都让他心疼不已。追了几年,因为毛鹏的执着与热情,李敏丽慢慢接受了他。
迎上陶南风关心的眼神,李敏丽的笑容很满足:“陶南风,谢谢你。”如果不是陶南风和萧爱云帮忙,恐怕她还在那段痛苦婚姻里苦苦挣扎,哪里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爱情。毛鹏尊重她、爱护她,对爱莲视如己出,给曾经受过伤的李敏丽满满的安全感。
向北笑着起身,封了一个红包给毛鹏:“恭喜恭喜,新婚贺礼。”
毛鹏咧开嘴,毫不客气地收了,捶了向北一记:“多谢!”如果没有向北现身说法,他根本没有勇气追求李敏丽,毕竟她是知青,又长得好看,比他这个小小司机优秀太多。
陶南风拿着地形图问周林虎:“场长,活动中心选址在哪里?”
周林虎指着靠近职工宿舍的一片空地:“这里,我们计划把活动中心建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一说起专业,陶南风表情便变得严肃起来,“嗯”了一声,“挺好的,我现在给你们勾个平面图,先把大致的功能布局定下来,这样明天我们公司上班就能开始画设计图纸了。”
几个脑袋凑在图纸上,商量了半天。最后陶南风将用铅笔勾好的图纸交给范至诚:“收好,先按照这个描出平面图来。”
众人这才留意到安静坐在角落的范至诚。
这一看不要紧,毛鹏愣了一下: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
陶南风介绍说:“这是我研究生同学范至诚,公司的建筑设计师。”
范至诚接过图纸,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将图纸收好,冲众人笑了笑:“你们好!我以前也是分配到农场的知青,听你们说起农场旧事觉得很亲切。”
陶南风听了暗自撇嘴:这人假得很,明明从来不提自己在泉山农场的旧事,现在却说什么感觉亲切。
范至诚的话成功拉近了与周林虎等人的距离,谈完正事,慢慢聊起了家常。
李敏丽告诉陶南风:“你还记得胡一芹吗?当年她和杜晨哲在报考小学老师的时候舞弊被处分,后来两人结了婚。”
陶南风当然记得胡一芹。
当时杜晨哲还在和叶勤谈恋爱呢,结果这人脚踩两只船,和胡一芹不清不楚。如果不是杜晨哲在考试的时候帮助胡一芹,这事还不至于败露。当初如果不是她当众说出与杜晨哲发生过关系,恐怕依杜晨哲的野心,绝对不会娶一个没有一点家庭背景、对他前途事业没有一点帮助的胡一芹。
陶南风问:“她怎么了?”
李敏丽叹了一口气:“她和杜晨哲离婚了。”
离婚?胡一芹千辛万苦才和杜晨哲终成眷属,怎么肯和他离婚?尤其1978年杜晨哲考上大学,眼看着今年7月就要毕业,将来会有更好的前途,胡一芹现在和他离婚,那岂不是前面所有的坚持都白费了?
作为农场第一个勇敢提出离婚的女知青,李敏丽非常同情胡一芹。毕竟都是女人,太知道婚姻对很多女性而言就意味着全部。
不过李敏丽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胡一芹用自己的名声为赌注,利用舆论压力逼着杜晨哲结婚,在这段婚姻里她一直处于劣势,是努力讨好、迎合的那一方。
范至诚问:“怎么回事?”
李敏丽对这个容貌绮丽的男人很有好感,见他感兴趣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杜晨哲自从与胡一芹结婚之后就郁郁寡欢,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对胡一芹也爱理不理。倒是胡一芹喜欢杜晨哲,任劳任怨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杜晨哲1977年高考失利之后继续努力,1978年考上西南一所名校读汉语言文学,自此一去不复返。胡一芹到他学校找过几次,每一次都不欢而散。胡一芹空担了个虚名,一个人在农场过日子。
年前杜晨哲终于回到农场,胡一芹原本欢欢喜喜以为他回心转意,没想到等到的却是杜晨哲长跪不起,送上一本他出版的个人诗集,把出版费两百一十块钱全都交给胡一芹,祈求她可怜可怜他,离婚放他自由。
故事讲到这里,李敏丽叹了一口气:“男女之情,真不是谁付出得多,就一定能够得到回报。胡一芹与杜晨哲之间一直都是她比较主动,结婚这件事也是半强迫式,一直以来杜晨哲都对她不冷不热,听说两人之间的夫妻生活屈指可数,一直没有孩子。胡一芹这回见他下跪,看到他写在诗集里所有诗篇,想着他一颗不羁想飞的心,心又软了。”
胡一芹原本是不想离婚的,但当她看到杜晨哲个人诗集里的第一首诗《自由》,看到第一段时潸然泪下,终于放手。
“囚笼
禁锢不了我的翅膀
我渴望飞翔”
这一段胡一芹强求来的婚姻,在长久的冷暴力之中终于划上一个句号,真令人唏嘘。
胡焕新和胡一芹同姓,对这件事便多了一分关注:“我倒觉得她离婚离得对,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守着个不爱她、不肯回家的男人,不如早点摆脱。咱们农场本来就男多女少,胡一芹又是知青有文化,还怕找不到疼她、爱她的男人?”
周林虎说:“我同意胡焕新的话。虽然说杜晨哲这事做得不地道,但他只是不道德、并不犯法。与其与他死磕到底,不如壮士断腕。胡一芹不到三十五岁,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何必和杜晨哲这种无耻小人在一起?”
听完众人的言语,陶南风长叹一声:“可是,胡一芹这么多年的青春呢?就这样全部归为零了吗?”
范至诚看了陶南风一眼,沉默了。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烧。
以前的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厉顺美。是厉顺美非要和他好,是厉顺美逼着他结婚,是厉顺美主动跑到江城找他,赶都赶不走。
范至诚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男孩不一样,他不喜欢女孩子。
可是这样一份与众不同是不能对外人说,他只能闷在肚子里。他没打算结婚,可是农场太苦,厉顺美主动关心他、为他洗衣服、给他缝裤子,送他馒头、苞谷、红薯,帮他度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他原以为自己遂了厉顺美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善良。可是今天听陶南风和李敏丽说起胡一芹与农场诗人杜晨哲的故事,范至诚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真为厉顺美着想,他应该断然拒绝,不让她生出多余的心思。
这样……哪怕当初厉顺美会觉得痛苦,但至少不耽误她的青春。她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等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喜欢上别的男人,结婚生子,一世无忧。
向北知道陶南风为什么会叹气,便对周林虎说:“农场没有批评教育一下杜晨哲吗?”
周林虎:“农场准备给杜晨哲的学校发公函,但胡一芹不同意。她说杜晨哲有才、有理想,不想阻他的前程。说到底,还是她被杜晨哲的诗感动,决定打开囚笼,放他自由飞翔。”
这世上总会有不平之事,有人选择记恨、报复,但也有人选择善良、原谅。胡一芹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更能让她遗忘过去。
李敏丽笑着对陶南风说:“放心吧,胡一芹这一次放过杜晨哲,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难道要她像民国某位文人的原配,守着活寡看丈夫与别人恩爱生子?纠结过去,所以要搭自己未来的人生?”
范至诚忽然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陶南风:“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说完这句话,他和长辈打过招呼,匆匆离开。
陶南风有些摸头不知脑,看着向北:“他怎么了?”
向北提醒一句:“厉顺美……”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范至诚听完农场八卦故事,受到良心的谴责,决定认真对待与厉顺美的关系。
到了第二天,南风设计公司节后开张。
范至诚一大早就来到公司,坐在陶南风的办公室,认真汇报。
厉顺美来到江城之后一直在范至诚姐姐家里照顾孩子,让她回泉山镇她总是不愿意。这回范至诚回家后把厉顺美带出来逛街、吃饭,厉顺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范至诚诚恳地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这么多年来耽误了她的青春,希望能够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或许是这么多年等待太累,又或许是范至诚的道歉发自内心,厉顺美终于松了口,决定不再纠缠他。两人没有领证,不需要办离婚手续,两人商量好了就算正式分手。
不过厉顺美不愿意回家乡,想留在江城生活。范至诚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自己没有大梦想,只想开家小卖部赚点小钱。
范至诚答应帮她盘家小店,并承诺视她为家人,日后可以当亲戚走动。自此,压在范至诚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陶南风眼前闪过当初厉顺美在江北美术出版社家属区闹事的场景,她又哭又闹,看似凶悍,实则柔情无限,她说过: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这个性格执拗的女人,既可怜又让人头痛。
范至诚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背,他的声音很小,近乎呢喃。
“陶南风,昨天我看到你和农场的人交谈,感觉你们坦诚实在、互相信任,我忽然就很羡慕。我是个自私、内向的人,不懂得为别人着想,没有真诚待人,做错了很多事情。你骂杜晨哲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在骂我……”
陶南风终于放下对范至诚的成见:“好,过完年了,开始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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