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芝麻糖……”

        如果说，从前的“家”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一直都不会断的，那么大约，也就只有街上炒得香脆的芝麻糖了。

        而今物是人非，傅雪客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告诉云青崖一件事。

        他说：“不必如此劳烦了，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吃芝麻糖。”

        傅雪客并不挑食，他什么都吃得下去，何况，芝麻糖并不难吃，香香脆脆的，只是傅雪客并不偏爱而已。

        云青崖应当是很喜欢吃芝麻糖的，但对于傅雪客来说，一样他不算很喜欢，却也并不讨厌的东西，叫他几乎天天都吃，一连吃七年，是个人都要腻味了。

        傅雪客多少知道一点，为什么云青崖会如此的钟爱于芝麻糖。

        云青崖小的时候，只在山上关起门来修炼，甚少走动。那个时候的云青崖，虽然瞧着也已经是个小高冷了，但内里终究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已。他孤僻归孤僻，心中却也依旧是稚气的，倘若不是性格实在不合群，云青崖未必真心不想玩。而那时，有一日他的师姐，跟着长辈们下山去逛，回来时，便是给他带了一包芝麻糖。

        对于云青崖而言，芝麻糖，或许是他在还不能自己做主的成长过程中，最为新奇的东西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送糖的人，对于他而言，十分的特别。

        幼时青梅竹马，长大郎才女貌，倒也堪为一桩佳话。

        ……如果他傅雪客不出现的话。

        傅雪客忽然问云青崖：“你现在，还是很喜欢吃芝麻糖吗？”

        云青崖：？

        云青崖想了想，发现自己仍旧还是满脑子对于“嘎嘣脆”的芝麻糖的渴望。于是，他便很老实的回答说：“喜欢。但是，……你不喜欢，我就不买了。”

        傅雪客：“……”

        傅雪客淡淡道：“为什么不买？能够这么长久的喜欢一样东西，是好事。”

        云青崖点点头，觉得也对。他说：“那我悄悄地买，不让你看见。”

        傅雪客：“……”

        傅雪客很佛系的想，也罢，反正他也在天一宗呆不了多久了，而今不过是又添了在药王峰上躺几日，早些晚些，他都是要脱身离去的。

        至于云青崖……管他去吃芝麻绿豆呢！混账玩意。

        傅雪客正这样子的想着，云青崖却忽然又靠近了一些，他的眼中隐隐闪烁着一种堪称兴奋的光彩，分明激动，却偏要很小声的和傅雪客说：“你既不喜欢吃芝麻糖，那也不妨事，我去给你买海棠糕。豆沙你一向是喜欢的。我还记得那家早点铺子，他们家的豆沙，磨得甜而不腻，——从前那老板不是还说，我们去的晚了那么几年，他的父亲过世了，他父亲的手艺，比他还要好。如今算算，想他父亲，应当还在世，我去给你买回来，刚好做早点，你尝尝，是不是比从前的，还要清甜可口。”

        傅雪客：“……”

        傅雪客没有想到，云青崖居然会突然和他说这些，他有些猝不及防，原本想着，要立刻推辞，但不知为何，突然心念一转，鬼使神差的，便问出口了一句：“云青崖，你是在补偿我吗？”

        云青崖不过脑子，当场就想要点头，可偏偏有一股不可抗力，指使着他说真话。于是，云青崖就这样，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了。

        他说：“我做错了很多事，是我亏欠你良多。原本，我以为你不记得从前的事情，所以我想要加倍对你好，这大约是一种补偿吧？可是现在，你其实什么都知道，我补偿与否，于你，你大抵是不需要的，于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所以，雪客……我只是想要让你开心一点而已。如果你可以稍微的不那么讨厌我一点，倘若我们以后，尚且能有机会见面，你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一样看待，我就很欢喜了。”

        云青崖巴拉巴拉一堆肺腑之言说出口，这才意识到了傅雪客问话的句式，——带上了对方的本名，施加灵力提问，这是灵修最为基本的吐真咒语。

        像这样的问话，一般只对与自己修为接近，或者是修为低于自己的人管用，但云青崖对傅雪客不设防，所以此刻，他说出来的话，效果也是很好的。

        傅雪客听罢，稍稍将盖在身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他别过脸去，也不说话，此刻未及黎明，房中昏暗，云青崖捉摸不清楚傅雪客的状态，只能紧张的攥紧了衣角，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好像又开始冒汗了。

        云青崖努力复盘着自己刚才说的一番话，忐忑的想，难不成，是他又说错了什么？

        ——对啊！雪客只问了他，到底是不是在补偿他，那他直截了当的回答不就好了，说那么一大堆做什么呢！听起来就很像是要纠缠不清的样子！

        可是……云青崖寻思着，这个问题若真要回答，好像也不是简单的“是”或“不是”，就能说得清楚的啊！

        云青崖感觉自己有点丧气。

        他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笨。

        连个问题都回答不好，他还能干什么？

        “云青崖……”

        云青崖猛然抬头，大声答道：“嗯。我在的！”

        傅雪客：“……”

        傅雪客不知何时，已转回了头来。他微微侧首，整个人好像都很放松。傅雪客道：“再给我添一壶豆浆。我要甜的，多加两勺糖。若是你给我来回来的时候冷了，那你就自己灌下去吧。”

        云青崖：“……！”

        云青崖听得一个激灵，赶紧保证道：“你放心！肯定是它从锅里舀出来，是个什么样子，送到你手里，就也是什么样子！嗯，那个，……雪客你还想要吃些别的什么吗？”

        傅雪客摇头，他淡淡的说：“别一口气想得太多，当心路上拿不下泼了丢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云青崖全然听不出来傅雪客的言外之意，他只是很欢喜的道：“你放心，我稳得很！”

        傅雪客：“……”

        傅雪客以前总觉得，自己不懂云青崖，如今一看，才意识到，他果然是不懂。

        不过，不太懂，倒也好。

        唯有不懂，才会有意外。若是太明白，一切都成了可以预料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傅雪客改变主意了。

        ——他为什么要那么着急的离开天一宗呢？

        既然自始至终，错都不在他，那么凭什么和离之时，他要做那个看起来落荒而逃的人，离开了还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世上断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是如此，那他傅雪客，也未免活得太窝囊。

        云青崖不是说，他想要让他开心吗？

        好，好得很。他就给他一个这样的机会，介时皆大欢喜，可不比现在这样满心愤恨要好得多吗？

        傅雪客阖上眼睛，故意疲惫的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他虚弱地说：“我还想要再躺一会儿。”

        “好。那你就再睡一会儿。”

        云青崖看着傅雪客躺下，习惯性的去给他盖被子，等到这动作做完了，云青崖感受到了傅雪客深沉的目光，他这才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越界了。

        云青崖：“……”

        云青崖无力的道歉，说：“对不起，雪客，我是不是又……”

        傅雪客：“……”

        傅雪客伸手向着外面一指，说：“出去。”

        云青崖闻言，赶紧点头起身，倘若他是个什么毛茸茸的动物，此刻大约，已经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

        眼见云青崖准备立刻遁走，傅雪客很合时宜的，又添上了一句。他道：“倘若我再醒过来，看不见你方才说的海棠糕和豆浆，你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云青崖：！

        云青崖信心满满。他欢天喜地的道：“雪客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你失望！你好好的再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就能吃到早点了！”

        傅雪客闭目，不再多言，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也算是有所回应。

        云青崖帮傅雪客放下了帘子，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心里欢喜的想，所谓“祸兮福所倚”，可不就是这般模样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云青崖看得出来，傅雪客依旧是很烦他，只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昏迷了一遭，此时的傅雪客，正是虚弱的时候，于是烦他归烦他，态度却是比初时摊牌时要和缓了许多，这对于云青崖而言，已经是他取得的很大成功了。

        人果然都是贪得无厌的生物。

        初时，傅雪客对他疾言厉色，云青崖只想着，雪客对他生气，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至少，傅雪客对着他，仍旧还有气可生。

        而现在……

        傅雪客稍稍对他态度好一些，云青崖才尝到了丝缕甜头，便已经只想要将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生气，并不是什么好的情绪，如果能够让雪客开心，他不论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傅雪客并不算是很嗜甜的人。

        如果要让云青崖来形容，那么在他看来，傅雪客的口味，其实还挺玄学的。

        真正甜口的东西，傅雪客觉得偏甜，味道不该那么甜的东西，他又觉得不够甜。甚至，傅雪客经常会馋辣菜，但他其实又不是很能吃辣，有时候他馋的东西端上桌，还没吃两口，就已经被辣的满面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饶是如此，还坚持着一边哭一边吃，云青崖每每看得都心疼，劝又劝不住，没办法，只好帮傅雪客多吃掉一点。

        ……

        前世住了近七年的地方，云青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他飞快御剑到了那条熟悉的街巷，此时天色未明，早点铺子才刚刚摆开来，尚且无人光顾，云青崖竟是成了第一个。

        他一眼便看见了从前那熟悉的点心铺老板，只是现在这年份，那点心铺老板，要比从前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忙进忙出的收拾搬弄着东西，一抬头看见云青崖立在门口，便赶紧张罗着让他坐，云青崖依言坐下，却没有立刻说要些什么，那青年也不催促，直到又过了一会儿，老摊主走出来，云青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素未谋面的老人家，心中方才生出了一点安定的真实感来。

        嗯，没错了，这的的确确，是个不认识的人。

        从前店铺老板的老爹，早在他与傅雪客逃出绝域前的几年，就已经去世。

        而如今，这从未见过的老人家，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云青崖的眼前，云青崖这才可以肯定的告诉自己，一切，的确已经重来。

        如今的所有，都不是梦。是真的。

        ——雪客是真的。他自己，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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