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田苗

015田苗

        此后，田苗常来我家玩，我亲切友好的待她，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外婆也很喜爱这个小女孩。她天真、纯洁、幼稚、玲珑、惹人怜爱。她在我身边一呆就是半天，恋恋不舍。我也喜欢和一个比我小许多年纪的女孩在一起，我害怕同龄人，他们或者强悍，或者娇贵，欺压着我，更不用说那些年长于我的孩子们，这些人都拿我的家庭作笑柄，辱骂我是什么“反动派的儿子”、“疯子的儿子”，我憎恶他们，却又无可奈何，一面忍着，一面愤发图强，因为有一句话像箭一样指引着我：知识就是力量。我想：我家穷，我的家没有什么势力；我身体弱，我没有太大的气力；但是当我学到了很多知识，我的家就不会是这种光景。我会拥有某种无比神奇的力量，它大得惊人，能轻而易举的打倒那些曾经侮辱我的人。

        翠竹的叶子一天天枯黄，脱落，又赶着翻新、吐绿，我也随它们一同长大，心里渐渐有了疑惑和忧思，而且一天天多起来。我担心我的外婆、我的家庭、我的命运，担心我的贫穷和卑微将带来各种影响。人们会以另一种目光看我，眼含怜悯，在我看来犹如两把刺刀，深深的扎进我脆弱的心；田苗呢，她也会那样看待我吗？这无疑是我最担心的，但我又想：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呢，田苗不是那样亲切的叫我大哥哥吗？我的忧虑并无不妨碍我友好的对待田苗，更不影响田苗童心的情谊，我一面担忧，一面又美好的想象：田苗长大了是不会嫌弃我的，至少我还有这样一位好妹妹？

        我和田苗相处不到一年，彼此情深意厚，俨然成了兄妹、伙伴，我甚至不能相信这一切，她为什么喜欢到我家来玩呢？为什么我就不敢走进那扇大门呢？这个七岁的小孩子是那样幼稚聪灵，但那闪光的大眼里隐含着什么期望呢？

        “哥哥，你要喝水吗？”田苗领着我在野外逛，我们又跑又跳，又吼又叫，有时候尖着嗓子唱，好象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玩得累了，她问我喝不喝水，那时我们正站在一条小溪边，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澈见底。“我要喝，可是这种水不能喝，只有井水才能喝的，苗苗，你说呢？难道你妈妈没告诉过你？”我一本正经的说。“去！去你的！为什么不能喝？你一定是渴了，我就要你喝！”她跺着两脚大声说，仿佛是向全世界发布命令。“好吧，妹妹，我听你的，但我怎样喝呢？”我心存犹疑，眼见几片枯黄的树叶漂浮于水面，疾流而过。“你跟我来！”她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她放下我，两手捧起一汪水，“你张开口来喝！”我听她吩咐，张开嘴把头伸过去用嘴汲引，一口就喝完了，她又蹲下身去再捧，我再喝一口，一连喝了十多口，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可她又捧了一捧，我拗不过她，低下头正要喝，她扬起手，水洒了我一脸，洒进我眼睛里、鼻子里，弄得我狼狈不堪。我伸手抓她，她撒开腿飞也似的逃了，不久便成了俘虏，但她一声接一声的“大哥哥好”“大哥哥饶我”又令我心软，自己反倒做了她的俘虏。“我的好妹妹，我的小公主，你害得我好苦！我再不跟你玩了！”我赌气说，她听了把眼一瞪，接着骨碌碌一转溜，两只脚轻轻一抬，跳进了她家的门槛，也不说声“再见”，只把大门一关，我只能不可思议的摇摇头，然后一路跑跳回了家。第二天，我又聚在了一起。她悄悄的走到我的小屋门口，敲了敲门，可我并不在屋里，我正站在她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阴森森的吓唬道：“鬼来了，就在你旁边，它要咬死你呢！”也许她听不出我的声音来，或者出于本能的惊悸，她一下子魂飞魄散，两腿一软趴在了地上，睁开眼看见是我，又跳又骂，扯着我的衣襟，抓着我的脖子和脸，指甲都抠破了，我一摸脸，血！于是我两手捂脸大哭起来，悲恸欲绝，她害怕了，也哭起来，哭到最厉害时我便不哭了，放下手，然后哈哈大笑，她呢，也笑起来，“看来你还挺会装呢！”我见她也没哭过，反而取笑我，这才明白了真相，一拍后脑勺，“苗苗坏！坏苗苗！”

        十二岁时，我用积攒下来的零钱买了一本安徒生的童话作品集，这是我省吃俭用和捡废品所得的钱转化结晶。我已经认识了几百个字，而且学得快，书中的内容略知一二，虽然仅此而已，却令我爱不释手，就像苗苗站在我眼前，亲口向我讲述那些神奇美丽的传说。在我看来，这本书多像是我的知己！童话中的主人公与我是多么的相似！我心里对那卖火柴的小女孩有着无限的同情与热爱，她与我有着一模一样的憧憬，那炉火、那烤鸭、那美好的人间。她没有留下来，她是怎样悲凉的离开了我们？我是多么的赞赏那只丑小鸭，它曾经过着怎样屈辱的生活？受到怎样冷淡的待遇、怎样庸俗的歧视！最后，它胜利了，它变成了一只天鹅！我更加赞美甚至崇敬海的女儿，我感觉我们有着同样坚贞不屈的精神。它向往人间的生活，向往那美好的人生，不惜以巨大的牺牲换取。她失去了嗓音，不能以语言向心爱的王子表达心声，王子另有了婚恋，她舍不得刺杀恋人，宁可自己化做泡沫从世界上消失。可是，她并没有消失，她作鱼的时候，在我的心里游着，她作人的时候，在我的身边漫步，她变成了泡沫，在空中飘舞，她化作了光环，普照寰宇。

        每当苗苗和我在一起时我就想：可爱可敬，可惜可叹的小人鱼呵，你并没有离开人世，现今你不是正在我身边吗？苗苗已经上学前班了，没有和我同校，但她还是常来找我玩，她特别喜欢听我讲故事，我便把以前外婆告诉我的讲给她听，有时候她听得专心致志，有时候她变得兴高采烈，拍着两手说：“你别再讲了，让我猜猜，我一定能猜中。”于是我让她猜，猜对了，她便凶巴巴的揪我的耳朵，猜错了，我又继续讲下去，有时候她又听得厌烦了，“哼！别哄我呢！这个故事我上次已经听过了，你另外讲个新鲜的吧！”我搔了搔头皮，无可奈何的说：“小苗苗，哥哥再没有讲的了，你就饶了我吧！”“休想！讲不出来我就扯断你的耳朵！”她的两只手都伸了过来，狡黠的目光射进我的眼里，我索性把心一横，“好吧，我让你扯！要是我死了，你不会不哭！”她的十指像钳子揪着我的耳朵又撕又扯，我感到脸上烧着滚烫的烈焰。我注视着她，突然间有了奇丽的想象，我伸出了两臂，抓住了她的肩膀，揽住她的腰，含情脉脉的说：“美丽的小公主，我爱你！”

        “呸！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听不懂！我只要你给我讲故事！”她的两只手已经放下来了，十根指头满不在乎的扭动着，眼睛瞪着我，两条光腿在板凳下晃荡。

        “好吧，你就会欺负我，因为你知道我总是听你的，那样吧，我给你讲一个你从没听过的最好听的故事，是关于一只小鸭子的，你想听吗？”我坐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她则坐在高高的木凳上，听见我示弱，她得意的笑了，小嘴巴噘得老高，眉毛微翘，像是要故意嘲弄我，“对，你说得对，你就该听我的！快讲！不然，我。。。。。。”趁她话未说完我赶紧讲道：“从前，在一户普通的人家有一只小鸭子，它生来就很丑陋、弱小。。。。。。”讲到激动处，我哽咽得讲不下去了，想到我的贪弱与其貌不扬，仿佛我就是那只丑小鸭，受尽了屈辱，泪水沿着两腮落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见田苗坐在凳上神情木然，眼睛里失去了聪灵的光泽。我流着泪继续讲丑小鸭的经历，丑小鸭在慢慢的变化着。当我讲到丑小鸭最后变成了一只天鹅在空中骄傲的飞翔，我发现苗苗不见了，我转过身才发现她在坝子里学着天鹅高飞的样子呢！两只娇小的翅膀伸展开来，水灵的杏眼望着远方，直着腿，踮起脚，飘飘欲仙。。。。。。

        我和田苗的情谊日益深厚，而且她变得乖顺多了，仍旧缠着我，有时候我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陪着她，好不容易才有整日的空闲和她一起玩耍，外婆年纪更大了，我长成了少年郎，家里许多事情都要我来做，有时候田苗还帮我分担，我阻挠不住，只能更加关爱她，而她一发现我累了便赶来给我解乏，捶捶背，唱唱歌，跳跳舞，有时她还能背诵儿童诗，让我又惊又喜，我给她鼓掌，喝彩，她那红苹果样的脸上挂满了笑。我渴了，她给我端来一杯温凉的水；腰酸腿痛时，她抱来一条小板凳让我坐；我突然忧郁起来，她则摘下几条小花，红的、黄的、白的，一齐捧到我眼前，让我看，让我嗅；我高兴时，她拉着我的手奔东西跑，像只灵动的小鹿，样样觉得新奇，左看右看，问这问那，我答不上来她也不介意，继续问别的，好象她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号。有时候，她莫名其妙，不声不响的来到我身边，脸上挂着泪珠，我关切的询问，她半天不说一句话，十三岁的我也琢磨不透这个八岁的小姑娘。

        我唯一的办法是让她坐在我的膝盖和腿上，我坐在椅子上，两手放在她的肩膀和头上，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有时她转过头来望着我，见她正流着泪，我赶忙掏出手绢为她拭干，她的身子突然打颤，脑袋撞在我的胸上，“哥哥，我想。。。。。。”话没说完便呜呜的哭了起来，我吓慌了，紧紧的搂着她，“别哭，别哭，有谁欺负你了？告诉我那个坏蛋是谁，哥哥一定替你报仇，你瞧，我又高又大，身体强健结实，我的拳头有这么大，我谁都不怕，有我在，你谁也不要害怕！”她惊奇的看着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我再去瞅她时，她已经靠着我睡着了。

        我静静的瞅着她，倾听她柔和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纯洁的激流，手指不自觉的触到了她的脸蛋，一下子又缩了回来，我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瞅她一眼。她竟睡在我的怀抱里了！而我已经是个十三岁的人了！正当我想入非非时，外婆从屋里出来，我见了又惊又羞又怕，手足无措，只埋着头不说话，连气息都屏住了，心却跳动得厉害，上下翻腾，这时田苗却醒来了，眼睛像雾里的明灯突放异彩，两只手抓住我的胸襟从我腿上坐了起来，一下她便拉住我的手说：“哥哥，我们出去玩吧。”我望了望外婆，她正站在小院里晒太阳，这个时候太阳刚刚大放光芒。“今天没事，你跟她去吧。”外婆平和的说，脸上的皱纹被她那充满善意的笑抚平了许多。

        当田苗和我在一起时，彼此亲密无间的友爱使我们心脉相通。我把她当作世上唯一最美的公主。她带着我来到野外，牵着我的手，奔向村外的那座小山。我们自由自在的奔跑喊叫，舒心惬意的卧躺于绿茵，相视而笑，天真无邪。我们找到一片多花的草地，又惊又喜，兴奋得跪在花丛中，我瞅瞅花，她也瞅瞅花，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激动，她俏皮，我跪在她的身前亲切的呼唤：“公主！”她瞅了瞅我，回之以甜蜜的娇嗔：“王子！”然后飞快的跑开，不久又跑了回来，手拿一枝红彤彤的小花。她命令我跪着爬到她跟前，我老老实实的依顺她，她便把花插进我的头发里，又取出来插在我的耳朵里，鼻子里，最后她命令我把花衔在口里。

        我磕了个头大声说：“是，公主！”我抬起头来，她手夹花枝伸了过来，我连她的手指与花一同衔住，轻轻的咬了一下她的指端。她猛的抽回了手，瞪着我，她看了一下手，没流血，只有个模糊的齿印，她忽又笑了，同时抬手打在了我的脸上，然后鸟一样展翅疾飞，却立刻被我抱住了，举过了头顶，吓得她惊惧的尖叫。我放下她来，她踢了我几脚，我不再反抗，她干脆又抓过我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

        我感到自己的手指都要断了，抽回来一瞧，淡红色的血已往外渗，抬头一看，她已经跑远了，一边跳着舞一边高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她的身肢旋转着，浅黄色的裙子飘起来托着她，似出水芙蓉灿然的绽开，她那乌黑的头发闪着亮光，云一样浮起，脸蛋通红，一瞥目光、一挥手、一个漂亮的旋转无不有自豪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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