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念奴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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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再跳庭花时,崔昭昭不再是主舞。
《玉树庭花》是全称,传说中带着诅咒的曲子。
南唐后主爱美人不爱江山,很少有人复刻这样的古曲,怕最终落得和他一样的结局。
可惜眼前这位爷没上过几天学,从小物质匮乏,只觉得金银珠宝,酒池肉林,才是好的。
他不爱雅致,不喜风雅,品词论画更是一窍不通。
美人却只要青簪一个,这点倒专心致志。
之前独宠崔昭昭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是青簪,好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围人都偷偷咬耳朵,背地里传她们不和。可崔昭昭见到青簪时,还是会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当然是不恨的。
有些人看到别人过得好,恨不得从别人身下剜块肉来。
而有人看到别人过得好,只会真心实意地感慨真好。
崔昭昭是后者而非前者。
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不来。
如果非要强求,她希望用在贺文忱身上。
倒不是说对贺文忱情根深种,而是一种复杂的、如今尚不明白的寄托。
崔昭昭也不懂为什么,她这个人过得糊涂,又意气用事,一股子烂账坏账,都堆在那里。
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望着青簪年轻的、青涩的眉眼,唇不点而红。
大概贺文忱也喜欢青簪这样,旧时景哪有今时花好。
她身上更多有了岁月的沉淀,需要细细品味。可惜这种地方寻欢作乐,一切都太快了。
海誓山盟也不过图个新鲜,何必那么斤斤计较。
月亮升起又落下,那些誓言也一并消散在了风里。
寻也是寻不到的,本就是无缘之面,无根之言。
三十一
新来的这位爷,对饮食也是一窍不通。
那些吃的连崔昭昭也看不下去,太失文人风骨。如牛饮水,只知口腹之欲,不讲食材风流。
燕窝松茸鱼翅,这些珍贵之物通通丢进锅里一顿乱煮,再盛进黄金做的器皿里,配的是用白银打磨过的筷勺。
还要盛满,甚至溢出来。鼓鼓地在盘子里,或者更确切地一点说,在黄金做的盆子里。看着令人望而却步。
除此之外,每顿饭都要搭配主食,馒头玉米面条米饭,来者不拒。
他点名要青簪喂,也同样要青簪吃。
玉霄楼早就将他的喜好摸得通透。
也包括换了崔昭昭,让如今得脸的青簪替换。
青簪跳的并不好,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卖来不过一年半。
规矩勉强才教好,又赶上动乱,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
这位爷理所当然地生气,生气的原因是青簪跳舞,而非青簪跳的不好。
崔昭昭同样跪在那里,露出洁白的脖颈,像一只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羔羊。
上一次也是这样,只不过贺文忱英雄救美,轻飘飘的一句话救了崔昭昭的场。
可现在不同了。
乱世国破,流民揭竿而起。
贺家早就失了当时的势,再不复往昔。
只不过还余存一些威望名声,可这都是虚无缥缈的,跟实打实的政权没法儿比较。
所以她不怪贺文忱,再说贺文忱也没必要救她。
崔昭昭之于贺文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说爱说喜欢都太浅薄了,她只是想挨着贺文忱更近一些。
没有缘由没有道理,也许有,但是崔昭昭不想深究。
情之一事,如同这世间的大多数事一样,都是不能深究,不能分出上下对错的。
就像你非要纠结春天柳树为什么会抽条,夏天为什么会炎热,鱼为什么会在水中游,花朵为什么必须凋零。
三十二
崔昭昭重新获得了主舞的位置,可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像是别人施舍,自己乞讨来的。
她何时受过这种待遇。
原来时间真是最残忍的事物,公正、客观、平等地对待任何人,不带一丝一毫怜悯。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又或者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望向青簪青涩稚嫩的脸,不上妆也是美的。
豆蔻年华,何需胭脂来点缀。
唇不点而红,眼瞳亮若星辰,睫毛像是展翅待飞的蝶。
也许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也许不是。
青簪是绿色的蝴蝶,在乱世里,只会更教人怜惜。
崔昭昭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也如蝴蝶,可惜断掉了翅膀,没办法飞起来。
于是重重落在地上,任人践踏。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酸涩,但并非嫉妒。
她在那一刻突然好羡慕青簪,不是因为青簪比她年轻,也不是感慨所谓的运气。
男人的喜爱,是长得好,嘴巴甜,会吟诗作对,会起舞翩翩。
是物品是花朵,是宝珠,却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她以为这才是爱,与爱一只猫咪没什么区别。
可如今她摸到一点边缘,只能模糊地感觉这是不一样的。
但又说不清楚,就像她对贺文忱日思夜想,可真见面了,却扭捏地连一句招呼都没办法正常地打。
三十二
晚上崔昭昭梳洗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眼角的,那一尾小小的细纹。
不明显,极细极淡,原先的崔昭昭定会慌乱的不知所措。
可如今,她只是用指尖点了点那抹细纹。
她坦然而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作为芍药将要落败的事实。
之前的挣扎显得那么可笑,岁月催人老,那点寻不到的爱痴嗔缠,就随风去吧。
只是心里还是很难过。
她想起自己得知被替换的时候,外面恰好下了大雨。如此应景,像是上天都在笑她。
笑她丢了那份谋生的工作,又笑她丢了人。
于是她跑出去,不管不顾地在大街上跑啊跑,走啊走,披头散发。
街上的人对她避之不及,崔昭昭借着那股难受劲横冲直撞。
没成想,撞到了贺文忱。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低头捂着脸,没想到还是被贺文忱认了出来。
“崔昭昭”贺文忱喊她,不是试探,而是肯定。
她内心挣扎了良久,还是没能放下手,也没能应声。
手指传来柔软的触感,她从指尖的缝隙偷偷看,贺文忱给她递了一方干净的手帕。
他没在说话,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崔昭昭伸手去接。
过了一会儿还是这样,拗不过他,崔昭昭伸手接下了那方帕子。
她低着头,擦了擦自己的脸,又理了理自己被雨淋湿透的发。
这才抬头,却望向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贺文忱这个人,哪里都好,可是却有一点,不好。
崔昭昭最不喜欢和人对视。
可贺文忱偏偏盯着她看,看的她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三十三
“每次你看我时都捂着脸,我怎么会不知道是你啊”
半是无奈半是怜惜。
涌动着微妙的情绪。
他抬手摸了摸崔昭昭的头,指尖是凉的,深入温热的发间里,染了些女子甜腻的香气。
已经是冬天了。
今年冬天冷的发狠,人们张口呼出白色的哈气。
像一朵霜花开在寒冷的空气里,带着残忍绝望,一闪而逝的美。
三十四
“要不要我请你吃汤面”
“我还没有吃过汤面”
“很好吃,我带你去吃”
明明是无意义的对话,却让崔昭昭记了好久。
她同贺文忱一同走了去吃汤面,并排走着,没有牵手。
就像是街上最寻常不过的小夫妻,或者说,就像是街上两个相识但不熟稔的人。
汤面很快端上来了,开在巷子口旁。
贺文忱领着她在深深浅浅的巷子里转了又转,崔昭昭有心记路,可惜自己是个路痴。
只看到路饶了又绕,一个路连接一个路。
她叹了口气,许是好久没吃饭的缘故,并没有呼出白霜。
三十五
做汤面的是个老妇人。
汤是猪骨熬的,揭开盖子,香气扑鼻而来,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打转。
“好香”,崔昭昭吸了吸鼻子。
她看见贺文忱笑了,带着那么一点怜惜。
那个时候她就在想,这样就足够了。
比陌生人再多点,比朋友再亲昵点,这样就可以了。
人不能贪心,不能奢求,否则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一场空。
汤面被端了上面,弥漫着热气,上面洒了一把葱花香菜,像是翠绿的竹叶盛开在酱油色的河里。
浮着的,是白色的猪油。
面是白色的,崔昭昭慢慢将面送入嘴里。
意外的好吃,和之前吃过的饭菜都不一样。
唯一不喜欢的是上面漂浮的绿菜,她一点一点挑了出去。
“原来你不喜欢吃葱和香菜”
贺文忱亦拿了筷子,专心致志地帮她捡。
原来我不喜欢吃葱和香菜,崔昭昭默默地想。
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喜好,也没有正常吃饭的权利。
她是芍药,注定开不长久。
米面粮油,是最忌讳的东西。
面条分量很大,她罕见地全部吃完。
肚子里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她拍了拍肚子,肚子鼓起来了,她像是敲西瓜。
然后端起碗,意犹未尽地喝了口汤。
“吃完多运动运动就是了,不必自戕”
这是当天贺文忱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崔昭昭愣在了那里,心中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调料盆,有喜有悲,有酸有涩,但更多的是一种综合的苦,无法言说。
原来贺文忱什么都懂。
崔昭昭在那一刻突然恨上了贺文忱。
他知道崔昭昭的苦,明白崔昭昭的身不由己。
他是清醒的,崔昭昭是迷糊的。
他又是怜悯的,肯救众生,开学堂,办粥棚,却不肯再为她,多花一丝一毫心思。
他们的关系永远止步于此,崔昭昭是抑制着心动,是现实两难全。
而贺文忱局外自持,早早抽身,不沾芍药半分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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