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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万家灯火不眠夜


崔漾昏睡的时间并不长,也始终留着一丝意识,知晓太医院一半以上的医师都来给她号过脉了。

        入宫‘探病’的‘神医们’更是多不胜数。

        几乎是她一醒,大猫便立时站起来,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动作很轻。

        候在屏风外的宫女仆从们上前来,惊喜问,“陛下您醒了?”

        蓝开扬声就要喊医师来。

        崔漾看外头天色,戌时已过,“去宣郎中令,尚书令来议政。”

        蓝开想劝,又知道外头形势紧,也不敢耽搁,这便去了。

        殿中宫女们安静地进出,没发出一点声音。

        崔漾勉力抬手,扇骨后端在左肩伤口旁侧两处穴道重拍一下,逼出两枚银针。

        当年她和王铮共用同一个身份,王铮大病一场,脉息微弱,两人不及交换,王行那老贼的随行医师起了疑心,她运内劲阻滞腹膜,让心脏缓慢跳动,血脉凝固,造成大病的假象,险险避过一劫。

        换成银针后,痛感强,但能维持更长的时间,效果逼真。

        大猫约莫是想要她摸摸脑袋,一直往她手心里拱,但还要过一个多时辰,辅助内服外敷的药物,血脉才会逐渐恢复畅通,方才能逼出银针已是极限,现下是一动不能动了。

        却也无妨。

        崔漾打了个呼哨,“小猫你上屋顶,守在附近,随时警戒四周。”

        大老虎喉咙里发出低啸,转身自窗户跃出去,踩着两三丈高的廊檐跳上屋顶,俯下脑袋,魑魅魍魉便无所遁形。

        “把京畿区舆图拿来,挂到榻顶。”

        “是,陛下。”

        趁着宣召臣子的功夫,张青上前请脉,手指搭上后,顿时吃了一惊。

        张青有些恍惚地连把了几次,等确认陛下确实是脉象平稳,通身经脉不再是死水沉潭,眼中顿时溢出狂喜之色,瞧见陛下让噤声的口型,才硬生生压下去惊呼。

        郭鹏,杨明轩、许晨、于节几人进殿来,蓝开机灵,领着侍从宫女悄然退到殿外。

        从医这么些年还从未遇见过这等奇迹,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抑制,张青将陛下身体的情况说了,几人都是大喜。

        时间不多,细节崔漾也不解释,只叮嘱道,“我无大碍,不日便可恢复,但你们在外需要装出我重病不治的样子。”

        诸人皆应是。

        “说说吧,现在什么情况了。”

        郭鹏、杨明轩立在榻前两丈处,几人都是连日奔波,心焦如焚,这时见陛下醒来问政,才稍稍定了定神。

        郭鹏行礼回禀,“羽林卫、禁卫、皇城护卫、五城兵马司总和起来共有一千五百众,已按照陛下吩咐,全部调配城楼,东、南、四面互成犄角,相互守望,可尽力一搏……就是皇城护卫基本上已经空了,只怕全无还手之力。”

        崔漾看向杨明轩,“救灾粮如何?”

        杨明轩回禀,“午间时丞相来探望过陛下后,便与谒者一道启程北上了,秋庄主拿走了契约书,亲自去办这件事,给主上留了一封信。”

        杨明轩承上,崔漾示意他打开,倒也不必请人念,信上只静候佳音四字,无称谓。

        是让她静候秋家的佳音,也静候她这边的好消息。

        崔漾吩咐道,“郭鹏,我分六名擅长追踪隐匿的暗卫给你,你暗地里去盯,确认各世家动向,晏家也要注意,看晏家的动向,随时派人回报消息。”

        几人见她身体恢复,已安心了大半,各自去做事了。

        宫女托着托盘进来行礼问安,“陛下,该喝药了。”

        药呈浓黑色,本该是很重的药味,只因她现在头脑坠痛,五感受毒素影响,便只闻到一丁点。

        只怕味觉也是如此,完全无法分辨出药中成分,眼下这般情形,哪怕只是简单的迷药,叫她昏迷不醒,都会功败垂成。

        崔漾朝榻边端着药碗汤勺的宫女道,“你用嘴巴把药含住,哺喂给我,事后定保你性命。”

        宫女一时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陛下怎么总提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蓝开脑筋转得快,知道这是需要试药,凑上前,笑道,“陛下不嫌弃的话,奴婢愿意伺候陛下。”

        崔漾问,“你不怕死?”

        蓝开笑道,“陛下说笑呢,千机之毒陛下都能解,天下什么毒拦得住陛下,眼下这般境况,陛下要是中毒昏迷,才是大大不妙了。”

        又期待道,“请让奴婢为陛下效力罢。”

        崔漾目光落在小宦从的小眼睛,塌鼻子上,没言语。

        蓝开惯会察言观色,满心期待落空,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避到一边,狠狠瞪了眼美貌宫女,自己到一边扭曲去了。

        一刻钟后,司马庚已被沐浴好送到了寝殿中。

        司马庚缓步走至榻前,能让崔漾调离皇城守卫的,定是不一般的大事,若非捉襟见肘,不会连羽林卫也派出去。

        头里钝痛一阵连着一阵,崔漾多少有些精神有些不济,“把旁边的药哺喂给我。”

        司马庚视线落于她面容上,扫过她绑扎着的左肩,微微一滞,“你遇刺,各世家府兵联军赶到上京城,攻城了么?”

        虽不至,亦不远矣,崔漾不置可否,瞥了眼药碗,“以后如何不好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奴隶,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快点喂药。”

        司马庚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垂于袖间的手指些微僵硬,摆袖在榻边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味呛喉,他被这药劲一冲,竟是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崔漾不悦,“你还要咳多久,我还要吃你多少口水。”

        那端着碗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因用力泛白,停顿片刻,方才端过另一碗清水清理过,又含了一口,俯身。

        像是老旧的木质机关,挪动得僵硬缓慢,低头覆上,待那带着柔软触感的温热微微启唇来接,一时心乱,呼吸急促,猛地直起身体,那药入喉,滚入腹中,呛人辛辣。

        崔漾无言,“这点事也办不好,要你何用。”

        司马庚微闭了闭眼,仰头将药一口含入口中,俯身哺药。

        有温热滴到额头上,崔漾睁眼,发觉是汗珠,再看咫尺间的人,一时讶然。

        此人非但额上,连鬓角都浸出了汗珠,紧闭着双眼,睫羽颤动,一张荆山美玉般的脸红得彻底。

        眼睑,脸,耳廓,耳根耳垂,乃至于往衣衫里延伸的脖颈,撑着廊住的手背手指,全部都红得剔透。

        倒像是一只不小心落进温泉水的活虾,一百只足在池子里划来划去,想逃脱被煮熟的命运,但最后还是变红了。

        只不过这只虾俊美清贵,造化钟神秀,是只美虾王了。

        崔漾咽下药,倒是笑出了声,心情好了,似乎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司马庚唇几乎是滚/烫的,贴着倒挺舒服。

        到喝完一碗药,崔漾才懒洋洋道,“好了,去漱了口再回来,等会儿请你看大戏。”

        两人唇几乎贴到了一处,鼻息胶/着,身体里悸动仿佛洪水汹涌,冲击得四肢酥/麻,司马庚支起身体,起身大步往偏殿撞进去,小半刻时间心脏方才会跳动了,平复好,问跟进来的蓝开,“外面发生了什么?”

        蓝开叹气,“奴婢也不瞒您,陛下在义和坊遇刺,琵琶骨被重弩打了个对穿,只有两年寿命可活了,您不见这宫里连宦从宫女都少了很多么,您可——”

        他话未说完,见身侧的人神情些微恍惚,奇道,“贵人?贵人?”

        司马庚回神,心念电转,念及她那身莫测的武功,心里又起了一层冰寒,问蓝开,“那位名唤阿容的蒙面男子近来不在宫中么,也未见郭卫长和元侍卫。”

        蓝开领着他往寝殿走,“已经好几日不在宫中了,郭卫长晨间倒是来过的。”

        义和坊,为什么偏偏是义和坊,义和坊最多的便是大夫,尤其有一个陈林,是有名的断口神医,有赛阎王的名声,他说活不过两年,便绝不会多一月,多一日。

        但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不信。

        此事只怕有异,司马庚面色沉凝。

        蓝开叮嘱道,“您安生伺候陛下罢,该给陛下哺粥了。”

        郭鹏、杨明轩正在榻前回禀政务,见废帝入殿来,略有停顿。

        崔漾瞥了一眼,司马庚面色煞白,一双寒眸里却似乎烧着两簇火焰,显出异常的亮色,似滚动着欲毁灭欲展翅鹏飞的岩浆,约莫是听闻她寿数将近的传闻了罢。

        “假的,剥果子的宫女跑了,你来剥,把葡萄皮剥干净。”

        果真是假的,司马庚心里翻起涛浪,但有何目的?

        故布疑阵,让联军放下戒心,有一定作用,但朝官不会因为她只余两年寿数便放弃逼宫。

        整个上京城六姓府兵,人数规制各有不同,再加上一些零散的家丁死士,多则万众,虽然是临时凑出来的,但这些府兵武艺比寻常兵丁强,此番有沈家沈恪,刘家刘句,此二人统兵,这支队伍的战力便不容小觑,她要如何逆风翻盘?

        “报————”

        申兴大步自殿外来,神情凝重,“太和宫北门已经站满了官员,自丞相府以下,百秩以上官员到齐了,除了官员,抱厦里竟还聚了许多的马车,许多世侯夫人带着婢女仆人,还有些好事的商人,浪汉,人太多,把路都堵住了。”

        名册几乎有半尺厚,申兴本是沉稳的性子,这时也忧惧心焦,“陛下,只等寅时一到,他们便要冲进太和殿,逼陛下还朝,现在我们——”

        “报——”

        申兴话未说完,外间又有急促的禀报声,诸臣不由紧绷了心神。

        “报——————”

        “陛下!急报!”

        外头暮色起,金乌西沉,天光暗淡,穿铠甲的军士急匆匆抢步进来,喘/气得厉害,“禀陛下,城楼外府兵已集结完毕,由都尉刘句统领,兵分四路,已经拔营起程,看行军路线,当是想攻打东、西、南四门。”

        郭鹏、杨明轩不由看向崔漾,目光焦急。

        那士兵欲言又止,头埋得很低,还是照实禀告了打探来的消息,只身体抖得厉害,“那郑元武说要将陛下掳回府中,高孝筠几人争抢,闹得很不愉快,军中便谣传陛下美色祸国……”

        郭鹏、杨明轩等人大怒,“简直低俗无耻,哪有一点人样!畜生不如!”

        崔漾笑了笑,美色祸国这面大旗,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只要喊出这样一个口号,男子再多的错也就没错了,可惜再美的美色,也不能叫他们打起来。

        但有一样东西能叫他们打起来,且能叫他们打个你死我活,纷争不休。

        于节便也忍不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不然先让暗卫护送您走,到确定安全了再回来,您现在身受重伤……”

        司马庚看向始终神情淡淡不见慌乱的女子,缓声问,“你早有对策。”

        崔漾淡声道,“要是你觉得此番当真能复起,倒要叫你失望了,此刻城外府兵,只怕已做了翁中鳖,刘句,郑元武,沈成康,高成,一个活口也不会留。”

        司马庚面色微变,“这几人都是各世家当权人,沈成康虽不是当家人,在沈家威望也仅次于沈恪,你吞掉他们,如何安稳世族百官,你这是火上浇油,只怕无法应对太和宫外百官的愤怒反扑。”

        崔漾淡笑,“所以要给他们一个饵,一个叫他们吞下苦果心甘情愿不反抗,也不能反抗的饵。”

        司马庚心念电转,杨明轩、于节几人都不由屏息。

        崔漾看着上京城舆图,眸光坚定,“明轩,你来拟旨。”

        崔漾缓缓自榻上坐起来,吩咐道,“传朕旨意,便说朕有幸承司马氏江山大统,却不幸罹难,箭伤难愈,余两年寿数,因膝下无嗣,动摇江山国本,心甚不安,故于三月后,于太和殿设下选后宴,甄选良家男子一名,入宫为后,来日诞下皇嗣,无论男女,皆为储君,掌三十万麒麟大军,护朝纲正统,自三百官秩以上官员族中子弟,未婚、形貌周正者皆可参选,钦此。”

        她话语过半,司马庚勃然变色,杨明轩、于节几人呆住,旋即皆是激动狂喜。

        崔漾笑了笑,她便看看,太和宫外的官员,还罢朝不罢朝,还请不请命,釜底抽了薪,你沈恪便是‘圣人’,也只好独立高台,做一只没有助力的孤鹰,多日谋划,在临门这一刻,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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