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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


西川,  益春城,秋汛渐渐过了,官道却依旧有些泥泞,  有些路边被蔓延的洪水冲垮的地方还未修缮,过往的车马人群须格外留意小心。

        这日,  官道处有一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中的人从破损的车帘往外看去,  却见路旁田野之中,有许多人影忙碌,  看打扮,有的是当地百姓,有的却似是士兵模样,  只是往日拿刀的手,如今人人一把铁锹,跟百姓们一同破堤导水,扶挽稻秧,忙碌非常。

        宋昭看着这幕场景,向前问道:“这些官兵可是益春城的士兵?为何竟在此务农?”

        赶车的老者回了回头,  笑说:“公子有所不知,  我们益春可是有福了,  今年遭的这场汛本以为没了活路,不料天降了救星,就是咱们国主之妹安国公主殿下,您听说过吧?”

        宋昭一笑:“但凡西川之人,  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三岁孩童,谁不知安国公主?当初濮水击退东平宋炆,  也少不得公主的功劳。”

        老者听他这样说,更为高兴:“可不是么?只是濮水的事我们没亲身经历过,所以也不知如何,但益春的事自然我们最清楚,那个原先是我们益春土皇帝的周三爷,在益春祸害了这么多年,期间换的官员总也有几十个,又有谁能够动他的?偏偏被公主拿住,连同他那些狐朋狗党一并肃清,官儿都也换了不少……说句不虚的,周三爷被公主审讯明白,定罪处斩的那天,益春城里好像过年一样,炮竹从早上放到晚上。”

        宋昭默默地听着:“看样子公主很得人心啊。”

        老者道:“什么得人心,公主是益春的再生父母才是,她除去周恶霸不提,更且把罚没的那些不义之财都分毫理清,尽数用在了修缮堤坝清理河道上……公子您看。”

        老者挥着马鞭往东一指:“每次发大水,都会在东清河那里堵住,然后漫灌,只因东清河河道狭窄,从月前公主下令改修河道,可知百姓们何其喜欢,纷纷拿了家伙前去帮忙,这才能修的如此之快。还有,您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那就是这清河河道里的淤泥,正也在清除,只要把这清河治理好了,没了水患侵扰,又没了恶霸欺压,咱们这益春城才真正称得上是春城,这可都是公主的功劳。”

        宋昭从话语中便听出了老者的舒心之意,不禁又笑了笑:“老丈如此盛赞公主,可见过公主真容么?”

        提起这个,老者略觉遗憾:“这倒没有,上次听说公主在东清河查看河道,我活儿都没接赶紧跑去看,可惜到的时候公主已经离开了。可又听他们见过的说,公主生得跟天仙一样,真是老天给咱们西川降下来的救苦救难的神仙也说不定。”

        宋昭沉默,不料自他对面有个声音道:“我也是这么觉着!安国公主长的确实比天仙还好看,更比那个什么王后好看多了。”

        车外老头惊奇:“小公子难道见过公主?”

        那“小公子”一脸傲然,正要回答,宋昭忙制止了他,只说道:“听他小孩子随口一说呢。”

        老者叹息:“我觉着也是,再怎么着也是公主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岂是我们这些人轻易见着的?”

        车中坐在宋昭对面的,是个看着面嫩清秀的少年,穿一领淡蓝袍子,此刻正撅着嘴看着宋昭。

        宋昭小声道:“不可随意暴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少年却道:“哼,你不用指使我,我是奉了国主的旨意跟着你的,你要敢有什么坏心思,我就先叫小玉咬你一口!”话音未落,他的袖子里窸窸窣窣钻出一条绿色小蛇,向着宋昭吐了吐芯子。

        原来这少年,竟正是当初在西川宫中想要为姐姐报仇的小朝。

        宋昭叹道:“我若有异心,以国主之精明,岂会放了我?”

        小朝想了想,便摸了摸玉儿的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你最好别做坏事就成了。”

        此时渐渐地临近城门,宋昭不再跟少年拌嘴,他若有所思地透过车窗往外打量,竟见田间有一队人正自忙碌。

        他本以为仍是那些军民人等,谁知无意中扫了眼,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昭心跳骤停,忙叫老者停车,却不等车停稳了便跳了下地。

        赶车的老者不明所以:“公子、您是……”

        小朝也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等、在此稍等!”宋昭仓促抛下两句,脚不沾地地往前。

        若不是看他相貌谈吐不凡,老者几乎以为他是要赖账逃走了,眼见宋昭慌不择路一样,脚下打滑,老者叫道:“您有什么急事,且慢些别摔了。”

        小朝也跟着一跃而下,一边嚷嚷着要挟:“你要敢逃就死定了!”

        宋昭滑下路边斜坡一直往前,田间的水还未全退,他深一脚浅一脚,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袍上泥点乱飞。

        越来越近了,那人的样貌也渐渐清晰,宋昭屏住呼吸“辛……”

        才叫了一个字他就及时打住。

        那边的人却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个忙走到那身材娇小的人身旁,低语了几句又指了指宋昭。

        那正自挥锹的人抬头,看见是宋昭的时候,小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然后她把铁锹一抛,快步向着宋昭走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辛野裳,只是今日她是一身男装打扮,而且不是公子王孙的衣袍,而是贩夫走卒的粗布短打,袍子一摆还掖在腰间。

        宋昭两只脚站在泥水里,呆呆地望着辛野裳越走越近,他看的越发清楚——她的脸更小了一圈,下巴都尖了起来,两只眼睛大而清澈,像是天上皎月,最清明溪。

        肤色显然黑了不少,眉宇间多了几许坚毅,而少了几分先前的懵懂。

        一头乌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用青布裹着,额前被汗打湿的散发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晃动。

        她的脸上还有几个泥点,身上更不必说了,甚至连那双小手,——宋昭有意盯着看了会儿,虽然她的手上沾着泥水,但细看仍能发现手上带伤,亦比之前粗糙不少。

        若非最熟悉她的人,这般楞眼一看,几乎以为是个相貌秀丽的小小少年而已。

        短短数月,她已经大大变样。

        辛野裳的眼中是惊愕跟恼怒交织,她奔到宋昭面前:“你为何在此?!”

        辛野裳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宋昭,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从西都逃出来的。

        方才过来之前辛野裳已经打量过,宋昭身后只跟着一个有些伛偻的老者,还有个看着几分眼熟的少年。

        宋昭不会武功,若无人相助,她要制服此人,绰绰有余。

        宋昭几乎无言以对,不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因为……还没从方才乍见她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辛野裳见他不语,更皱了眉,此时她身后的侍从们生怕有碍,已经跟着围拢过来,辛野裳道:“你若还不答,我只能叫人先拿下再说了。”

        宋昭深吸了一口气:“不须动手,是国主开恩放我自由的。”

        “你说什么?”辛野裳愕然,然后她一抬手制止了身后的众侍卫,狐疑地看着宋昭:“你敢说谎,我便叫你来的去不得。”

        宋昭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没有封缄的信。

        此时宋昭身后小朝已经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来不及看别人,小朝死死拉住宋昭袖子:“你、你跑什么?”

        顺着宋昭的目光,他看向辛野裳,疑惑:“这是……”

        这会儿辛野裳将信将疑地接过,一看字迹,顿时肃然。

        原来这是容均天的亲笔信,且有印信,确实是他特赦了宋昭。

        辛野裳难以理解,越发警觉:“你到底用了什么花言巧语魅惑了国主?”

        宋昭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往前走了半步:“我只是让国主知道我并非他的敌人,相反……我还可以做他的盟友。”

        “你?”辛野裳并不信:“你这人所说的话岂能做准!我不相信国主会如此轻信。”

        宋昭道:“你信不过我,总该相信容钧天不是会轻易上当的人吧?”

        这倒是。

        辛野裳迟疑了会儿,又重新看了遍手上的信,确定并非伪造:“就算你说的是真,那你来到益春做什么?你不是该回东平找宋炆么?”

        宋昭苦笑:“说来你更加会不信了,我跟宋炆其实非一类人,我从来不喜他的行事手段。”

        辛野裳想到宋炆对宋昭很是紧张上心的情形,便道:“既然知道我不信,那就不用多提!只说缘故。”

        宋昭叹息:“何必这样敌视我呢?实话跟你说,我是要往南越去的,只是途径益春城而已。”

        “南越?”

        宋昭道:“有一件要紧事必须前往。”他在等辛野裳问是何要紧之事,因为他很愿意告知那个答案。

        谁知辛野裳的反应很出乎他意料,她蹙了蹙眉:“原来是这样,那你快走就是了。我也正忙。”

        虽然对于容均天放了宋昭的举动存疑,但如果宋昭真是逃出来的,他自然不敢跟自己照面,可他非但没有躲避,而且主动跑出来,由此可见,他应该确实并非私逃。

        宋昭见她要转身,不由道:“裳……”

        没等他出口,辛野裳冷冷地看他:“你叫我什么?”

        宋昭抿了抿唇:“公主殿下。”

        辛野裳的眼底却掠过一点黯然,略摇了摇头。

        宋昭温声道:“你好歹是公主之尊,又是女子,怎么能亲自做这些事?”

        辛野裳拍了拍手上有点干了的泥渍:“公主也好,寻常女子也罢,无非都是西川之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又有什么特殊的。行了,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你且快走!”

        宋昭欲言又止,不料宋昭身后的小朝一直听到这里,才总算把辛野裳认清楚:“你、你是公主?”

        辛野裳也隐隐认出他正是昔日宫内那驭蛇的少年,她先向着少年“嘘”了声,又一笑:“你是小朝,对么?”

        “真的是!”小朝的眼睛瞪圆,早撇下了宋昭跑到辛野裳身旁:“公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毕竟年少,心直口快,可见辛野裳这般,也知道她必定吃了许多苦,震惊之余眼圈跟着泛红。

        谁知那赶车的老者因跟在两人身后,听见宋昭说“公主之尊”那句,他已经十分震惊了,又见小朝这样反应,老者怀着惊骇把辛野裳从头到脚看了一回,颤声道:“公主?你……您真的是安国公主?”他身形晃动,终于屈膝跪了下去,大声叫道:“公主殿下!”

        此时又有几名百姓听见,见状惊疑交加,大家面面相觑:“公主?真是公主吗?”不多时,竟也陆陆续续都跟着跪了下去。

        辛野裳被围在中间,见惊动了百姓,只得放声说道:“各位,这几日天时尚好,当务之急便是把这批晚稻救下来,稻粮才是救命之本,大家听我一言,不要白白耽搁时间,请快起身各行其是。”

        赶车的老者先前还嗟叹公主身份尊贵,等闲见不着,谁知并不是见不着,而是见着也并不认得,谁能想到堂堂的西川长公主,居然打扮的如同一个寻常少年般在田间劳作呢,他一时羞惭感激,老泪纵横:“我等自该领命,只是还请公主殿下速速回城,保重贵体。”

        辛野裳朗声道:“此地没有公主殿下,只有西川子民而已,请各位切勿叫我难为。”

        被她一再劝说,百姓们终于起身。

        小朝把蛇儿收在袖子里,喜滋滋地:“玉儿,咱们也跟公主一道。”

        此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本职是跟着宋昭盯着他的言行了,满心满眼都是辛野裳,却把宋昭抛到了一边。

        宋昭则目不转睛地望着辛野裳,恍然失神。

        直到辛野裳回头,见他呆站不走,少女的眼中掠过一点狡黠,似笑非笑地说道:“二爷没干过这些活儿吧?今日不如……也试试这稼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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