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自李寻欢主仆二人上得三楼，杨逍便已看到了。当时他正坐在摆了二十张桌子、坐满近百人的大厅里，又最靠窗，当然不易被发现，可李寻欢是站在楼梯口的，鹤立鸡群，玉树临风，一眼望去，竟不忍移开视线。

        ——好一个绝世人物！杨逍心中暗暗赞叹。他年少成名，游历江湖博闻广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当真是头一次遇到如此丰神俊逸、儒雅风流的男子。想这杨逍与好友范遥被江湖人并称为“逍遥二仙”，自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但今日见到这人的容貌，竟是另一种精致，面白如玉，眉目如画，一袭白衣胜雪，灼尽世间风华。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杨逍爱看美色，美女、美男，都能令人赏心悦目。他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你道这杨逍是何人？

        此事说来话长。唐武后延载元年，有一波斯人拂多诞持其本土一名唤“明教”之教派的《三宗经》来朝，由此将明教传入中国。因该教教义宣扬“去恶行善、度化世人”，若遇帝王昏庸、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必起义造反，重塑天下，故此自会昌三年以降，明教被历朝历代视为犯禁的“邪

        教”，遭到官府的残酷镇压，但由于其深得民心，始终屹立不倒。北宋末年，彼时之明教教主方腊为反抗朝廷赋役繁重，于浙东起事，震动天下，虽最终覆灭，却为明教在民间赢得了更高的声誉与更多的支持。及至蒙古入侵中原，霸占汉土，百姓苦难方深，明教更以兴复为念，在各地组织起义，对抗元军。惟因其屡遭官府围剿，行事难免隐秘，故此江湖中人对其了解甚少，加上朝廷恶意挑唆破坏，导致武林各大门派对其产生误解而视其为“魔教”。

        明教之内高手如云，除教主之外，尚有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其中光明左使统御“天”、“地”、“风”、“雷”四门，若教主缺位时，明教上下当以光明左使为尊，故其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杨逍便是明教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手下的光明左使者，文武双全，机智多谋，见识卓超，才略深茂，唯独性情狂傲不羁，又喜独来独往，行事亦正亦邪、神秘莫测。

        明教总坛设在昆仑山光明顶，杨逍此番千里迢迢赶来临安，原是为了清理门户。只因教主阳顶天十六年前无故失踪，杨逍贵为光明左使，虽博学多才、武功盖世，却因个性桀骜不驯，独断专行，难以服众，导致明教一时群龙无首、内部争权夺势、人心离散，其中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的白眉鹰王殷天正离开总坛、来至江南另立天鹰教。杨逍得知这一消息后大怒，定要亲自南下处置殷天正。这一日行至钱塘江畔，正值晌午，一时兴起，来在这“双义楼”，把酒临窗，观那江天浩渺。

        昆仑派与巨鲸帮械斗之际，杨逍是全不在意的。他当然也看到了那一家四口身处险境，但他无意出手相救。一则他从不自诩“大侠”，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所谓“名门正派”该干的事，在他眼中明教救的是“世”，比单纯救“人”要高尚多了。二则他一早就注意到了李寻欢，当然不只是注意那人的容貌气质，尽管他边饮酒边咳嗽不止，看似文文弱弱，但凭杨逍丰富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看出那必是个绝顶的高手，所以他起了好奇心，很想一睹那人的身手。结果不出所料，全场只有他一人看清了李寻欢是如何一刀封喉、一刀毙命。

        那一刀之快、之急、之准、之狠厉、之超脱、之风华，令杨逍大为动容，立时想起武林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那么，面前这位无意之间惊艳了自己的白衣人，岂不就是传说中的李寻欢么？

        只是为何，他看到自己时，居然是那般反应？

        眼见李寻欢全身颤抖如暴风雨中的落叶，每一声咳竟似一下下撞击在自己心上一般，说不出的感觉，杨逍不由皱起眉头，黑影一闪，人已站到那人面前，伸手就去搭他脉门：“你受伤了？”

        李寻欢抬起湿润的眸，透过水雾亦能看清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脸近在咫尺，一时百感交集，对杨逍搭向自己脉门的手不闪不避。就算他是恶人、仇人又何妨？能死在他手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坐在李寻欢身旁的赶车大汉一见杨逍身法已吃了一惊，再见主人愣怔当场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想出手阻拦为时已晚，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少爷！”

        杨逍亦没想到李寻欢居然就这样让他按住了脉门，微微一怔，不及多想，感觉这脉象却又不似受伤或中毒，倒像是……刚要说话，李寻欢已经开口言道：“多谢这位兄台，在下没有受伤，只是生来便带有这痼疾难医而已。”

        不料杨逍听罢邪邪一笑：“天下百病皆可治，世上俗人无药医，名震江湖的李大侠莫非还是俗人不成？”

        李寻欢目不转睛注视着面前的人。若说人的相貌或有相似，可连这神态表情都如出一辙，不是那人还能是谁？只是如今他也不再是前世初见之时少年华美的模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几许沧桑，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但又如何？命中注定的缘分，无论怎样兜兜转转终究没有错过，李寻欢心中百转千回，一瞬间竟似将前世今生又重走了个来回。

        杨逍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李寻欢，四目相对——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明明没说一个字，可这眼睛却似已诉说了千言万语。那对乌黑深邃的眸子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要将他吸进去一般；而更可怕的是，在这一刹那，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被吸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莫非这人会什么“摄魂大法”么？

        所幸那眼睛很快弯了弯眼角，李寻欢朝他绽开一抹微笑——“那兄台可愿请我这个‘俗人’喝一杯么？”杨逍瞬间恢复了理智，暗自敛起心神，伸手一指窗边的桌子，洒然笑道：“好，我请你，不过我喜欢坐在那里。”

        李寻欢的心微微一颤。想前世初见之时玉堂就是在西湖岸边的“潘家楼”临窗独酌，白衣飘飘，如仙如画。只可惜前尘往事他却不能对他透露只言片语。

        将万千思绪深埋于心底，面上不再有任何波澜，李寻欢缓缓起身，对着杨逍一拱手：“请。”

        二人在窗前坐好，赶车大汉帮忙将两桌的酒菜合并归置后、下楼自去看守马车。大厅中酒楼伙计们如何收拾残局不提。

        杨逍擎起酒壶斟满两杯酒，递给李寻欢一杯，笑道：“兰羞荐俎，竹酒澄芳，坐在钱塘江畔，合该饮这竹叶青才对味。”

        李寻欢抿唇一笑，端起酒杯：“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杨逍举杯与他一碰，一口干了杯中酒，哈哈笑道：“我若说出姓名，恐怕李大侠要后悔与我同桌共饮了。”

        李寻欢笑问：“此话怎讲？”

        杨逍眸光闪动：“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不是都不屑与我们这些‘邪门歪道”为伍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正邪自在人心，交朋友最重要的是志趣相投。何况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一个浪子罢了。”

        杨逍闻言朗声大笑：“好，够爽快！原来小李飞刀是这样不虚伪不做作的真性情，我喜欢！在下杨逍！”说完自己斟满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

        李寻欢看着他有刹那的失神，这言谈，这举止，这脾气秉性……看来不管历经几世，有一些属于本性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原来是威名素著的光明左使，寻欢幸会。来，我敬杨兄！”

        ——幸会？杨逍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人，有多久了，他不曾碰到听到自己名字还能说“幸会”的人。武林各大门派，莫不是处心积虑想杀掉他这个“大魔头”；明教中不服他的人，也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似这般与他一见如故、完全不介意他的身份还愿意与他把酒谈心的，恐怕只有这位与众不同的小李飞刀了。

        他端起酒杯与李寻欢一碰，心中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听江湖传闻十年前李兄为情所伤，青梅竹马的表妹被结义大哥横刀夺爱，无奈只好远走天涯，不知可是实情？”

        此言一出，李寻欢只觉胸中一阵气息翻涌，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杨逍满脸关切：“你没事吧？”

        李寻欢苦笑摇头。对于这段往事，该如何向他解释？

        他确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林诗音，自小二人被双方父母指腹为婚。表妹对他用情至深，一心想要嫁他为妻，奈何他的心早有所属，注定只能辜负红颜。十年前，林诗音被龙啸云所救，他见龙啸云对林诗音一往情深，为促成二人的姻缘，他故意流连烟花之地、又假娶妓

        女仙儿，终于伤了表妹的心。林诗音嫁给了龙啸云，他将整个李园赠与二人作为新婚之礼，此后远离故土，浪迹天涯。

        他知道江湖传闻都如杨逍所讲的这般，所有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除了他自己知道真相究竟为何，他确是为情远走天涯，却不是因为表妹。可是，他不能说。

        心中纵有万语千言，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句——“让杨兄见笑了，龙大哥并未横刀夺爱，是我自己甘愿成全。”

        杨逍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不出李兄还是多情种，正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丈夫何患无妻。来来，我们不提这些了，喝酒！”

        二人都是嗜酒如命的人，杯来盏去，当真是志趣相投。一边聊着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聊着聊着就不免提到方才酒楼里的一场纷争。一年前李寻欢人在关外，并不知晓屠龙刀之事。杨逍便讲给他听，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重现江湖，天鹰教获得宝刀并在王盘山举行了扬刀大会，可不知何故所有到王盘山参加扬刀大会的人不是身亡便是发疯、屠龙刀也下落不明，只有一个叫白龟寿的人存活，所以这一年来各大门派倾巢出动寻找白龟寿和屠龙刀。说到最后，杨逍鄙夷地一笑：“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嘴脸，为了号令天下，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自相残杀，为祸武林。跟他们相比，我们明教想的做的都是驱除胡虏、光复汉人河山的大业，反被他们说成是‘魔教’。”

        李寻欢道：“杨兄既身为明教的光明左使，为何不向各门派解释清楚？”

        杨逍冷哼一声：“解释？怎么解释？很多事都是有理说不清的，人生在世，但求心之所安，管别人怎么说呢，去他娘的！来，喝酒！”

        二人又喝了两个多时辰，空酒坛堆了一地。杨逍看看窗外天色已晚，叹了口气：“真想跟你喝上一整夜，可惜杨某还有要事在身……不知李兄准备在临安城待多久？”问出最后一句，眼神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渴望。

        李寻欢微笑道：“临风竹叶满，湛月桂香浮，如若有缘，愿与杨兄中秋在此品酒观潮。”

        杨逍闻言大喜：“我预计三日左右可办完手头之事，那你我就此约定，八月十五在六和塔相见！”

        李寻欢的黑眸亮如辰星：“好，到时我定备足美酒恭候杨兄。”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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