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第六章相逢意气为君饮

        杨逍的笑容很动人，爽朗得一如当头红日、不带一丝阴霾。李寻欢看了，忐忑的心稍稍有了些许安定。

        “多谢杨兄出手相救。”他的气力不继，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嗽。

        杨逍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忽然伸臂用力揽住他的肩以支撑他的身体，低声问道：“原来你不是手下留情，你是真有伤在身？”

        李寻欢苦笑，点了点头。

        铁传甲走过来对杨逍说：“少爷中了明教锐金旗庄铮的暗算、被他从背后偷袭击中一棒！”

        杨逍闻言勃然大怒：“他竟敢伤你？我看他和锐金旗都不想活了！”

        李寻欢摇头道：“杨兄，此事说来话长，等我慢慢再告诉你。”

        杨逍遂用手一指客栈道：“那好，我先替你疗伤要紧。”

        “不用麻烦杨兄了，我……休息几天就好。”

        杨逍对李寻欢的话置若罔闻，不由分说揽着他就往客栈里走。铁传甲跟在后面，心里把能想起来的神佛菩萨都感谢了一个遍。

        在此之前，李寻欢虽知杨逍武功高绝，却不知他的内功如此浑厚强劲、凌厉威猛。而今他用双掌抵住自己背心输送过来的内力如一箭飞瀑，急驰不断，浑沉至刚，不过半个时辰，体内便觉舒畅了许多。

        守在一旁的铁传甲眼见李寻欢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气息也平稳多了，心中大喜。他虽感受不到杨逍的内力究竟有多强，但他清楚得很，就算这位杨爷连半点内力也无，只要他在、少爷照样可以很快地好起来。

        杨逍收了掌，缓缓吐出一口气。李寻欢虽受了内伤，但通过方才为他输送内力、助他调理体内真气运行，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力阴柔绵延，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源源不尽，与自己不相伯仲，心中不由暗暗喝了一声彩。

        “感觉如何？”

        李寻欢扭头回眸一笑：“多谢杨兄，我感觉好多了。”

        杨逍起身下床，走到桌前落座。铁传甲已为他斟好了一杯茶，他也不客气，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庄铮是怎么暗算你的了。”

        李寻欢也下床坐到桌边，接过铁传甲递过来的茶杯向杨逍一举：“此事有个前因，还需杨兄先讲这些日子的际遇。”

        杨逍闻言微怔，双眉一蹙，刚要开口忽瞥见铁传甲还在一旁，便硬生生顿住了。

        李寻欢给铁传甲递了个眼色，铁传甲便告辞退了出去，从外面将房门掩上。

        “现在可以了。”

        杨逍抬眸看向李寻欢，正对上那一对静静凝视着自己的眸子，黑如点漆，亮如星子，光华内敛，欲语还休。

        内心深处第二次出现悸动——就是这双黑瞳，仿佛拥有致命的魔力，使人不惜坠落而深陷其中，永不浮升。

        明明是个男子，却拥有这么美且迷人的一双眼睛，所以自己才会觉得新奇而后不自觉地眩惑吧，杨逍这样想着，移开视线，开始在脑海中细细勾勒纪晓芙的身姿与样貌。

        “那日双义楼与你一别，我便上了天鹰山。天鹰教的教主殷天正原是我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的‘白眉鹰王’，居然叛离本教、另立门户，按教规理应立即处死。是我于心不忍，给了他三日期限，命他即刻解散天鹰教、回归光明顶。谁知他表面顽抗、趁与我交手之际让他儿子以‘蚊须针’偷施暗算。多亏了江南总管纪英的女儿晓芙好心救我一命，否则今日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李寻欢微笑点头：“真是要多谢这位纪姑娘了。”

        一提及纪晓芙，杨逍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尽管掩饰得很好，但李寻欢自小苦练飞刀的目力是何其敏锐，尤其这件事正是他当下最关注、最迫切想要知道的。

        但杨逍接下来的讲述仍未显露什么异常。

        “后来锐金旗临安这边的坛主叫铁头陀的，不知怎么得到了我中毒藏身石屋的消息，带人前来杀我，我刚解决掉这些人，又逢晓芙的师父灭绝老尼带峨嵋派找上门来，我又怕铁头陀后面还会有人来，便带她离开了石屋、出了临安城。”

        李寻欢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杨逍说完立刻问道：“现在该你说了，你是怎会遇到庄铮的？他是不是带人来杀我、被你撞上了？”

        李寻欢点头：“我去过那间石屋，就在你离开的当晚。”

        杨逍睁大双眼，奇道：“真的？你是从何得知我在那里的？”

        李寻欢迟疑了一下，这要如何解释？——只因中秋等你一夜未见你来，我担心你的安危，翌日便硬闯天鹰教打探消息，又踏遍临安所有的医馆药房遍寻知情人，费尽心力这才找到石屋所在？

        他当然可以如实告知，但一念及杨逍恢复功力之后一心只顾着带纪晓芙躲避追杀逃离临安城，便不想再对他提起这些了。

        所以他只说：“我是无意中找到的。”

        杨逍此刻满心都是庄铮与锐金旗，并未多想，忙问：“你到了以后就发现明教的人了？”

        李寻欢点头道：“我见到了铁头陀等人的尸体，紧跟着庄铮带了锐金旗数十人将石屋包围，扬言要取你性命。”

        杨逍瞬间冷了脸色：“这些人敢以下犯上，通通该死！可我不明白，庄铮虽勇猛，但凭他的身手若想伤你根本不可能，你是怎会中了他的暗算、被他所伤的？”

        李寻欢一声轻叹：“是我不忍伤他性命。”

        杨逍冷哼道：“李大侠真是宅心仁厚，不管敌人是谁，一味仁慈宽恕，可惜这天底下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你感化并知恩图报。”

        听出杨逍言语间暗藏的讥讽，李寻欢不想解释，只淡淡一笑：“那杨兄可是知恩图报的人？”

        杨逍一怔：“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纪姑娘对杨兄有救命之恩，杨兄既带她逃离临安府，却为何去而复返，难道不怕明教、天鹰教、峨嵋派找麻烦了么？”

        问完这一句，李寻欢的心不由地暗暗揪紧。他无法预估即将会听到些什么，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承受。杨逍不提，他本可以不问，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若是该来的躲不掉，早晚也要面对不是么？

        可他没想到的是，杨逍摸出怀中的酒壶一扬，朝他笑道：“因为我失了约，所以要回来找你补上这顿酒。”

        李寻欢看着他的眼睛——他真的将心事隐藏得很好。既不愿说，那就不勉强了罢。

        “如此说来，我要感谢杨兄给我这么大面子了。”李寻欢也笑，伸手就要抓那酒壶，不料杨逍反手将酒壶藏到背后，摇了摇头。

        “你伤还没好，今日先不喝。”

        李寻欢苦笑：“对一个酒鬼来说，有酒不能喝可谓人生最大的不幸。”

        杨逍笑道：“不是不让你喝，等过几天你伤好了再喝。”

        李寻欢道：“杨兄也是好饮之人，难道不知酒可以疗伤、止痛、排忧、解愁么？”

        杨逍呆了一呆，喃喃重复道：“疗伤、止痛、排忧、解愁？”

        李寻欢道：“不错，所以今日我是一定要陪杨兄饮上几杯的了。”

        杨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我有愁需要排解？”

        李寻欢的心一疼，可面上仍笑着：“可能是酒鬼之间的心有灵犀吧。”

        杨逍唇角牵了牵，却没笑出来，慢慢将酒壶从背后拿到面前、放到桌上，叹了口气。

        “我想问你一件事。”

        李寻欢即道：“请问。”

        “这些年来，你可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子想娶她为妻的？”

        听到这句话，李寻欢只觉胸口一阵刺痛，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后背受伤处又火辣辣地灼痛起来，体内却像被冰冻住一般，周身上下皆是透骨的寒。

        “没有。”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杨逍显然不信，追问道：“那你表妹呢？”

        “诗音自小便在我家长大，我二人之间是相濡以沫的亲情。”

        杨逍探究的目光停驻在他脸上：“她若不是你心上人，为何十年前她嫁人时你要黯然远走天涯，难道不是伤透了心不想面对？”

        ——又来了！又是这个问题！李寻欢的心一阵战栗，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多想告诉杨逍，我是为了寻你才浪迹天涯！表妹确是我命定的姻缘，但我放弃了，我为了你而毅然决然放弃了她，我伤了她的心，为此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良心的折磨，但我无怨无悔！

        ——可是，你呢？当你遇到命定的姻缘时，你会为我而放弃吗？他多想问问杨逍，就因为纪晓芙无意之间救你一命，你就心仪于她想娶她为妻了吗？你可知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又牺牲了多少？

        他多想将真相告知于他，可是，他不能。

        “你不能将天机泄露给他或任何旁人，否则你和他会立即身死并万劫不复、再不能转世为人”——耳畔反复回响着火龙真人警示的话，他暗暗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再一次深埋于心底。

        “不必谈我了，杨兄今日能有此问，莫非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想娶之为妻了么？”他紧紧盯着杨逍，努力控制声音保持平静，“是那位纪姑娘么？”

        这句话一问出口，李寻欢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到杨逍的唇边慢慢浮上一抹自嘲的笑容。

        “我是想要娶她为妻的，不过被她拒绝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女人拒绝。”

        听了杨逍的回答，李寻欢的心仿似从十八层地狱里打了个转、又回到了美好的人间。

        “为什么拒绝？”他轻声问。

        杨逍的情绪似已完全恢复如常，他耸耸肩，若无其事地拔开酒壶的塞子、给二人的茶杯斟满了酒。

        “她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峨嵋派的掌门，而根据她们门派的规矩，当掌门是不能嫁人的。”

        “原来如此。”李寻欢听得心下一宽，暗暗松了口气。

        杨逍举起杯对李寻欢笑道：“你我二人也算‘同病相怜’了，你的心上人嫁给了你义兄，我的心上人这辈子不肯嫁人，咱俩今日真该好好排忧解愁一下了。”

        李寻欢端起杯与杨逍一碰，仍忍不住纠正道：“诗音并非我心上人。”

        杨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无所谓了，总之女人就是麻烦，还真不如知己弟兄，志趣相投，可以一起纵横天下、携手创一番事业！”

        这句话倒正切中李寻欢的心事，他宁愿杨逍将心力转移到明教的大业之上、而不再去想与纪晓芙的那些儿女情长，于是他将话题重新引回到彼时的石屋之战。

        “先是铁头陀，后是庄铮亲自出马，当日他带了几十名锐金旗弟子，每人手持硬弩利箭，看情形真是要对你痛下杀手的。”

        杨逍仰头干了杯中酒，冷笑道：“他们认定我图谋教主之位，把我杨逍看作是一个卑鄙小人，这些年来不听我的号令，一心想杀我，可惜就是杀不了我。”

        李寻欢道：“你既无心当教主，何不向教中的兄弟们解释清楚？”

        “解释？”杨逍一声冷哼，“杨某性情始终如一，阳教主在时是这样，阳教主不在仍是这样，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他们看得惯我、看不惯我，我根本不在乎，我这辈子最不爱做的事就是解释。”

        李寻欢微微一笑，擎起酒壶替他斟满了酒，再端起杯子递给他，问了一句：“杨兄这辈子最不爱做的事就是解释，那方才客栈外为何要替我向巨鲸帮的人解释双义楼之事呢？”

        杨逍似乎没料到李寻欢会有此一问，又或者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方才因何会那般做。他眨了眨眼，伸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才狡黠地一笑：“因为李大侠是武林中正义的化身，我不能让你的光辉形象受损。”

        李寻欢忍俊不禁，也一口气干了杯中酒：“杨兄有心了，你若不说我都不知自己还有光辉形象可言。”

        杨逍哈哈大笑：“以前或许还有，不过现在跟我这个魔教的大魔头混在了一处，大家怕是要失望了。”

        二人正说笑，忽听铁传甲轻敲房门。李寻欢唤他进来，问他何事。

        “少爷，杨爷，我刚听到外面都在传，说巨鲸帮又联合了神拳门、海沙派，还有昆仑、崆峒的几位高手，打算一起去围剿天鹰教、逼问屠龙刀的下落。”

        杨逍听罢冷冷地说：“麦正这小子还真是没一日不想行凶作恶，不过围剿天鹰教倒是好事，我正想出这口气呢。”

        李寻欢却道：“杨兄，依我看你这口气出不得。”

        杨逍扭头看他：“为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杨兄心中有气，恨不得将天鹰教众人挫骨扬灰，只是那白眉鹰王父子虽暗算过你，你们的恩怨却是明教内部自己人之间的事。现如今天鹰教大敌当前，危在旦夕，此时杨兄若能以大局为重、出手相助白眉鹰王共御外敌，我相信这比你强令他解散天鹰教回归明教总坛更易令他感激你而心生归顺之意。”

        杨逍看着李寻欢有些难以置信：“你让我去救那一对阴险卑鄙暗算过我还差点要了我命的父子小人？”

        李寻欢重重颔首道：“是的，若杨兄真有心复兴明教，这是一个绝佳的树立威信、俘获人心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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