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宴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热热闹闹地看灯，赏月后再聚一起夜宴是宫里的老传统，不仅天潢贵胄这一日要畅享团圆之乐，宫女奴仆也能偷得半日闲，圣上格外恩准，每人都有赏赐和极精巧的月饼拿，因此到了晚上，宫中仍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团圆之景。

        这场宴会是周太后一手操办的，皇帝景瑛后宫还未有人，因此家宴也是一群老太妃，几位王爷和宗室子弟参加，倒也满满地坐满了殿内，推杯换盏间，好一派天家的温情景象。

        景瑛和太后坐在上位的主座，下面右边是先皇时就封了的几位王爷，也带了自己的家眷陪同，左边则是宫内的老太妃和凌云公主，再加上身旁伺候的宫人，流光溢彩的殿内可谓是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一群伶人刚唱完，就飘来了一班仙姝似的宫女，水袖轻扬，舞的是《采莲曲》，真真可谓是娇俏可人，软玉温香，连一旁的几位太妃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只感叹时光荏苒，自己年华不再。

        “以前淑太妃的舞姿也是一流呢，人家是江南出身”一位太妃和身旁的姐妹咬舌头，好没说完就被轻轻推了下，感受到对方嗔怪的眼神后，太妃立刻住了嘴。

        当年淑妃盛宠，和周皇后那叫一个不对付，现如今皇三子景获已逝，自个儿也变得疯疯癫癫，在如今的大好节日提及，自然是不太吉利的。

        “这两年时光了，谁能在正经场合见着她啊，”那位姐妹用团扇掩口，还是忍不住小心说道，“现在是陛下仁慈，好生在宫中养着，也算是可怜见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周太后在主座上说话了，她依然打扮得很是奢华，脸色却枯黄憔悴，今日的热闹也没能唤起她脸上的一丝表情，但说的话却是打趣的，只见她端起一杯酒冲着两位太妃所在的位置轻轻抬起：

        “两位妹妹说什么有意思的呢，让哀家看见了，一块说来听听。”

        那两位太妃赶忙起身赔笑，说自己不过是聊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又夸赞宴会的派头好，满桌珍馐是多么精美，台子中间旋转的舞女多好看。

        话音刚落，坐在上座的靖王爷发话了，他端起酒杯环视一周，然后呵呵大笑，目光直指上面的景瑛：

        “美人如画，可惜陛下今日是看不清楚喽！”

        他这话说得不巧，《采莲曲》一舞正好结束，随着最后一阵筝声锵然，整个殿内的人都听到了靖王爷的话，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皇帝。

        其实众人已经心中有所疑惑了，但都不敢提及，毕竟这是中秋家宴，而皇帝居然面前挡着一面菱纱，将他那稚气而不失俊美的面容遮盖得完完全全。

        “靖王叔说得有理，朕今日真是没有眼福。”面纱后面的皇帝答话了，同时端起一杯酒，远远地敬了一下，却并没有喝，又重新放回桌面。

        今日皇帝不仅不以真面目示人，连话都说得少，弄得一开始的宴会有些许的尴尬，直到华灯初上酒过三巡，才慢慢热络起来，这会儿随着靖王爷那有心或是无意的一句话，整个殿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也难怪靖王爷敢直接这样说话，他是先皇的二弟，母妃是当年极受宠的皇贵妃，在讨论继承人位置的时候，他的呼声可比景瑛高多了，如若不是周太后为代表的周家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是谁，可就不一定呢。

        靖王爷嘿嘿一笑，毫不在意似的把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在深宫中长大的个个都是人精，事已至此，不论内心深处是否有所不甘，明面上来说，这位王爷还是比较安分守己的。

        “王爷有所不知，皇帝这几日眼疾发作，太医嘱咐了要静养，”周太后到底是打了圆场，“只是他念及着骨肉亲情，一定要亲自来答谢诸位，才用纱遮面，以免见风碰水。”

        众人听了，都慌忙站起来，齐声谢恩，恭祝陛下身体康健。

        凌云公主也举起酒杯，乖巧地进言：“陛下哥哥身子不好不能饮酒，凌云年幼嘴馋，替哥哥喝了这一杯，诸位长辈不会怪人家吧？”

        靖王爷闻言，立刻笑道：“那一杯可不够，起码要三杯才行！”

        公主连忙讨饶，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来：“那凌云吃酒醉了闹笑话，以后可怎么嫁人呀，靖王叔放过我吧！”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此事也就一把揭过，再不提及了。

        而此刻的“景瑛”，早已冷汗浃背，坐立难安了。

        原因无他，只怪乎这并不是大齐的皇帝，而是在他身旁伺候的太监小康子！

        小康子叫苦不迭，他原本身高体型和皇帝就很是相似，再加上伺候久了，模仿陛下声音也是惟妙惟肖，但叫他穿上龙袍接受众人跪拜，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他只好按照之前被交代的那样，少说话，不饮酒，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最低。

        都怪王君敏那个怪太医！小康子恨得牙根痒痒，面对满桌珍馐他动也不敢动，今日因为紧张连饭也没吃几口，此刻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也强忍着不去碰筷子，还好周太后对这个所谓的儿子不冷不热，关心也只是落在表面的虚虚浅浅，人家才懒得管皇帝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爱吃不吃！

        不过周太后心里也有点奇怪，景瑛这孩子虽然现在像个刺头，但在众人前的面子功夫一向还是做得很好，今日却仿佛个木头人似的端坐着，与自己也没什么话讲，活像在生闷气似的。

        算了，周太后也不想搭理他，干脆自己把眼睛放在台上的表演，这会儿是梨园子弟在唱一出越剧，花旦的身段极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令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虽然长相一般，但柔若无骨的娇小身材，也是先帝极极喜爱的，后来有了稷儿逝去儿子的面容浮现在心头，周太后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满心里就又充满了难捱的苦涩，对周围的一切也就不再关心了。

        小康子从没坐过这个位置，虽说常伴陛下左右，该行的规矩礼仪他都动，可架不住真的好害怕，面纱是特制的，一面蚕丝一面沙罗，不知海公公从哪儿搞来的这个宝贝，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人模样，他却能把外面的一切瞧的清清楚楚。

        幸好还有海公公在一旁打点着，这位老肥狐狸虽说看人下菜又贪财，办事倒是一把好手，对陛下也忠心耿耿，所以即使听到景瑛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还是一丝不苟地给包揽了下来。

        陛下给自己说好了，只要坚持到晚宴结束，能回到寝殿就好，小康子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所以小太监强忍着发抖的腿，心里只能暗暗祈祷时间能够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今晚这一切，说到底还是王君敏捣鼓出来的。

        景瑛已然接受了太医刘荣的诊断，决心按照他的方子来治疗眼疾，只是自己一直没接受要连着几日暂失视力罢了，以至于那日闹了大笑话，结果当日晚上，那个号称小病不会看，大病包诊断的王君敏就求见了。

        王君敏真是一个怪人，他对于景瑛眼疾的好奇，远远大于初次见到陛下的惶恐之心，诊断的过程也不似寻常太医的“望、闻、问、切”，而是像只哈皮狗似的围着皇帝转了几圈，甚至凑上鼻子闻了几下。

        “太医这是在干什么？”景瑛本身就没好气，这会几乎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先别说话，”那王君敏的狗鼻子又使劲嗅了几下，然后抬起头一脸兴奋，“陛下今日一直没用过膳吧！”

        景瑛：“”

        这和眼疾有关系吗？

        王君敏又挠挠头，再次围着皇帝转来转去，口中也不闲着地嘀嘀咕咕，景瑛好奇地凑着耳朵听，结果发现这人满嘴的之乎者也，感情在拿人家孔老夫子的话来当药方子呢。

        正当景瑛不耐烦起来，准备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太医赶出去的时候，对方突然一拍脑袋大笑一声：

        “哈哈！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用鼻子闻出来的吗？

        王君敏笑眯眯地看着皇帝：“此刻陛下眼里，微臣是什么模样呢？”

        景瑛虽被刘荣施针，神智恢复清明，但仍是美丑不辨，刚刚因为见医生才取下面纱，听到王君敏的话，没好气地打量了对方几眼，嘟囔道:“还不错，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那现在呢？”王君敏凑上前，娇羞地冲陛下抛了个媚眼。

        一旁伺候的海公公几乎就要尖叫着喊救驾了，而景瑛却沉默了，只是静静凝视着对方那面白无须的丑脸，面上微微一红。

        “太医一笑，真真妩媚动人，令人心神荡漾。”

        海公公再也听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挡在陛下面前，愤慨地对那厚颜无耻的太医怒目若视。

        “这就对了，”王君敏笑眯眯地拍拍手，“陛下的病情，微臣大概有所了解了，真是有趣。”

        景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海公公七手八脚地重新戴上了面纱，那妩媚的太医已然看不见了，他透过那模糊的一片随意问道：“可有答案了？”

        “没错，”王君敏正色道，“臣能确定。”

        “陛下您不是突发眼疾，而是——有人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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