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跳渊（上）

雪花慢悠悠地从灰白天际随风卷落。

        悬崖陡峭，更显寂寥。

        厚雪如华盖伏在大地上，万里银装，衬得悬崖处的红裳越发鲜艳夺目。

        背后就是瑶英上仙封印魔族的落煞渊，一眼望去，黑黝黝地深不见底，暗藏无数诡谲险恶。

        自上仙封魔陨落，神界帝子殿下以神身为禁锢，以神魂为禁制，下凡固阵，已过百年之久。

        “娘亲，绒绒知错了。”

        涂山九尾狐族的小公主背靠着深渊，双手抱膝盖，赤足冻得泛红。

        “那年，我不该贪恋人间繁华偷溜出涂山。”

        许是被发现了离开，地面泛起震动，轰隆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高大的妖兽载着尊贵的主人，朝着她的方向赶过来。

        也许是陵青，也许是她不喜欢的人。

        苏绒绒心中一片死水，虽万念俱灰，她却想临死前，再看一眼陵青。

        那是她最单纯、最无忧无虑、最幸福时候的爱人。

        但她却又怕见他，怕再看到他那冷漠的双眼。

        追捕她的人已经到了眼前，喧嚣声却戛然而止。

        有人从妖兽身上下来了，一步步走过来，衣摆掠过厚雪，窸窸窣窣。

        气血翻涌，苏绒绒咽下喉头的甜腥，到底是死前，有些话还是想和陵青说一说。

        她是涂山最受宠的小辈，性格说不上乖巧，说胡闹变胡闹了。

        不顾帝子婚约和他拜堂成亲是，在他不久于人世时，强行让他还阳也是。

        后来想想，是她的错。

        不该强行拉他还阳，让他从一个降妖除魔的天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更是心境大变，走火入魔，生了魔气。

        “我现下是了无牵挂了的，只是，拉你还阳此事，终是我对不住你。”

        涂山氏的九尾狐小公主，第一次沾染情爱，难免刻骨铭心。拉着他的手，哭得发颤，说什么也不让他死。

        怕疼怕得要命，爱美爱得人尽皆知，为了陵青，却也要生生给自己断尾。

        九尾狐之愿，求天道垂怜。

        但因着她的任性之举，他后来妄生魔气，须得日日压制，也须得日日和那菱妍对坐成双，暗生了情意。

        料想，也日日对始作俑者她，满腹怨言。

        苏绒绒也想过，若是她不任性呢，他们就此画上一个句号，是不是也好过现在撕破脸的下场。

        但当时他危在旦夕，她别无他法，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呢。

        “还阳这件事，有违天道而行。陵青，我知道，你受了莫大的苦楚。可是……”

        这些年，她也承受了这件事的代价啊。

        她过得太苦了。

        在涂山时，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彼时最大的烦恼是父君母君管得太过严苛，连让她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去人间游玩一番，那时是她最大的委屈。

        可这些年呢，她经历至爱冷若寒霜，至亲不得团聚，自己一条条地、一步步地，没了尾巴，断了修为。

        “你看，我也吃了大亏，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你。

        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亲耳听到，陵青对别人承认，羽族的菱妍是他的命定连心之人。

        菱妍，羽族中掌管凤火，能帮他克制魔气的女人。菱妍是他的命定之人，是他未来的妻，地位尊贵，母家煊赫，修为更是现在的她，拍马难及。

        他的妻，不是她。

        初听到的时候，苏绒绒懵了，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大喊大叫。

        不是不苦不痛，反是太苦太痛了。

        就好像行人走在路上，如履薄冰，手里只有一根救命稻草，拉着她，才能继续走下去。

        而现在有人，把她的这根稻草拽走了，说他不属于你。

        可那是她唯一的生机啊。

        他们是命定之人。

        他们要成亲。

        那她是什么呢。

        涂山狐族跟随帝子封阵的时候，她抱着陵青痛哭过。

        阵法甫一发动，除却魂飞魄散的最坏结局，往好处想，那也便是千千万万年的分离。

        她怕是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那时候她知道，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

        可是现在陵青也不属于她了。

        她想回家，可涂山已经成了荒山，她的家人都留在了落煞渊。天大地大，她没有家人，没有修为，被人欺负，更失去了爱人。她还能去哪里呢？

        从降生起，族中奉她居高位，上神预言中说，她是天狐，会在三界灾厄来临之前，于十足死地中扭转一线生机。

        可是看看她现在，什么天狐啊，她只是个断尾的、可怜兮兮、丑陋难看的小狐狸。

        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这么想着想着，于是她来到了落煞渊。

        苏绒绒压了压肺腑间的痛意，继续说道。

        “而你呢，虽然成了你不喜欢的妖怪，但是你实力强大，封魔之战后，在羽族的鼎力扶持下，各妖族都来投奔你，你现在都要成为新一任妖王了。”

        “恭喜你呀。”

        两百年前，来到人间，那时她还苦恼于陵青对她太过上心，没想到，最后却是她缠着陵青不放。

        缠着人，是会被厌倦的，就像现在的陵青，如此厌她。

        “也多谢你，能来送我一程。”

        她身子不行了，明明什么都没做，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差。

        怕是再过几个月，自己连落煞渊，都爬不过来了。

        狐死首丘，涂山虽是故乡，但故人不在，既然落煞渊里锁着她的亲族，那她便是要去那里，和他们团聚的。

        此番正是省事了。

        周围一片静默。

        陵青生气了吗？

        于是，苏绒绒又补了句，“我方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这么说不是怪你啊。”

        她想了想，九尾狐族是为了三界的和平紧跟帝子入阵封魔，她当时留在涂山，势必是要一起去的。

        自己断尾救陵青，是自己的选择，后面失去了别的尾巴，还是自己的选择。

        她不后悔。

        “我是想说，你看我都这么惨了，而你又是要登妖族王位，又是要娶娇妻，日子过得也不错嘛。”

        “那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了吧。”

        “横竖我都是将死之人，咱俩之间的事情，要不，就算了。”

        苏绒绒一边说着，一边压着翻涌的血气，闷得发疼，她瘦极了的细手指忍不住揪住了衣角。

        “你说，好不好啊。”

        大概是体质虚弱，走到近前时，苏绒绒模糊的视野里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步履。

        款式娇小，绣着羽族图腾。

        她剖白半天，原来是菱妍。

        可笑，白费了力气。

        “你真是聒噪啊。”

        熟悉的娇媚而嚣张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她几百年来最看不顺眼，又不能发脾气的人。

        过去，她不止一次被菱妍找过麻烦，刺过钉子。

        苏绒绒不是没生气，没反击过，还找来陵青，想让他帮她。

        只是，陵青每次都说，菱妍是他的救命恩人。

        让她不要耍小性子。

        只有羽族才能解决他的魔气，所以要她担待着，不要放在心上。

        只要拿出魔气这两个字，苏绒绒就败下阵来，只能先忍下来。事后，找陵青不轻不重地发一顿脾气，烦一烦他才好。

        没想到，最后关头，却是她来送她一程。

        苏绒绒向远处看了看，一片模糊的扭曲的黑色，看了也看不清。不知道高高坐在妖兽身上的人里，有没有他。

        “你在看谁？找魔君吗？”菱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魔……君？

        说错了吧，陵青明明是妖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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