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羽

微张的嘴角挂着一条蜿蜒的已经凝固的血痕，透过唇缝能看到口腔里被苍白灯光照亮的鲜血，积聚在一起已经变得粘稠。红色的眼眸平静地直视着天花板，瞳孔已经散开，失去了灵魂的光芒。

        杀死他的是那只蝎子。

        就算化成灰久珣也能认出那根黑色的尾刺，其中一根断裂的爪子刺穿了那个男人的胸膛，直挺挺地立着，鲜血以伤口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将身体底下同样洁白干净的床单染成了深红色。

        血液回涌，双手已然冰凉，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久珣深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却无法阻止恐惧肆意蔓延。他痛苦地抱紧双臂，无助而悲痛地跪在床前，咬紧嘴唇闭上眼任由泪水流淌。

        “喂，醒醒。”

        被熟悉的声音呼唤，久珣再度睁开湿润的眼睛望去，模糊的视线中一双红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刚刚还是一具尸体的男人此刻正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和一只恰好削完皮的苹果，鲜红的果皮半挂在刀背上，晨曦的光芒将他的身影笼罩得有些朦胧。

        久珣内心顿时松了口气，他终于从那个可怕的梦中解脱了出来。

        “做噩梦了？”

        语气和眼神依旧冷淡，佐胤的视线却落在床上的人身上将其牢牢锁定，停顿片刻未能得到回应他才放下水果刀，张嘴往鲜嫩多汁的果实上一口咬下。

        情绪还没能完全稳住，久珣吃力地撑起困倦的身体，刚抬起头一条鲜红的舌头便映入眼帘，在刹那间化作一堆凝固的猩红血块，与尸体的模样重叠起来。

        “佐胤！”

        颤抖而急切的声音闯入耳膜，红眸中映出琥珀色的眼瞳，下一秒便被撞了个满怀。苹果从手中滑落砸在地面上汁水四溅，随后骨碌碌地往前滚了几圈慢慢停在墙壁前，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耳边传来惊魂未定的急促喘息，被汗水浸湿的皮肤贴在脸侧，随着胸腔的起伏轻轻摩挲着。几乎趴在身上的人双臂穿过肩头紧紧将他抱住，喉咙里不时漏出些许细微的呜咽，似是在哭泣一般。

        红眸因惊讶而睁大，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又趋于平静，佐胤抬起双手环住抱着他的久珣，手掌安慰般的在对方背上轻抚了两下。

        四周又回归沉寂，佐胤默契地保持着安静，一动也不动。直到怀中的人情绪渐渐平稳，才用责怪的口吻轻声说：“你知道自己有多重吗？我的腰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抱歉。”久珣一边道歉一边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算我求你了，再让我靠一会……”他在感受面前这具躯体的温度、心跳和呼吸，这些东西能够驱散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因为自己抱着的人还活着。

        这简直就像是撒娇一般的行为……不，佐胤已经确信这就是在撒娇，他能深切感受到久珣对他的依恋，每每接收到这种信号都会令他情绪不由自主的亢奋起来。而他只能压制住身心的躁动，绝不允许理智被本能主导，在那样的状态下人会变得十分脆弱且时常陷入危险的境地。

        “……随你喜欢吧。”佐胤轻声叹息。

        得到应允久珣便把脑袋埋得更深，鼻尖轻触在佐胤胸口上，或许是这个男人没来得及打理自己，身上的味道和平时的干净清香截然不同。激烈的战斗过后佐胤的皮肤上散发出淡淡的汗液的味道，和平时的自己并无多大区别，先前的香水早已消散只有一点点幽香残留在衣服上，混杂着血液的腥气，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但久珣并不觉得难闻，心情反而因此变得舒坦，就算是看起来再遥不可及的家伙，终究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罢了。

        “咳咳，差不多得了……”

        背后冷不防地响起父亲的声音，久珣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松开佐胤，猛一回头正瞧见自己父亲坐在隔壁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似是刚睡醒的样子。最要命的是门口还杵着两个安静围观的保镖，气氛顿时便尴尬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即使心虚到差点绷不住表情，久珣也还是强装镇定地问道。

        “他俩不是一直在外边？我昨天回去处理完事情半夜来的。”羿偈答道，“给你一嗓子吵醒了。”

        “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大概是睡蒙了，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佐胤以外的人存在。

        “啊这个嘛……”保镖迅速接下了话茬，“这不看小少爷你做噩梦吓哭了吗？怕你情绪不稳定就没打扰你了。”

        这么一解释反倒让久珣更难为情，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刚醒的时候，他一定会好好管住自己的情绪。

        “……我去上个厕所。”说完，久珣趿拉着鞋子慌忙逃进了洗手间。

        目睹了全程的羿偈清楚地知道，门口这两个大老爷们才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被自家儿子吵醒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睁着迷糊的眼睛一看发现两个小鬼抱一块了。正准备发问就见那个红色眼睛的臭小子抬起食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手势，充满威压的视线成功让两个伸出头窥探的保镖闭了嘴。羿偈当然不是怕他，只是看到儿子瑟瑟发抖地抱住别人寻求安慰，做父亲的也不忍心再去惊扰。

        身上压着的人走了，得到自由，红眼男人便站起身，头颅微微昂起随后侧眼看向羿偈，眼角的笑中颇有几分得意的神色，轻挑的眉梢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出于昨天发生的事情羿偈原本还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现在却忽然火气直冒，总有一种他在故意炫耀有能力夺走自己儿子的错觉。

        倒不是羿偈小气，孩子长大不再依赖父母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父母在孩子眼中失去地位的失落谁又能理解？更何况依赖的对象还是这种让他感到不愉快的家伙。

        “我也去上个厕所。”

        避开视线，羿偈穿好鞋披上外套，然后推开保镖从门口挤了出去。对方不过是略胜罢了，置气他就输了。

        用柔软的丝巾擦干手上的水，言伊眺望了一眼窗外的花园，此时雾气已经散尽，碧绿的植被和白色地砖上铺上了一层耀眼的阳光，又是一个天气绝佳的日子。

        言伊很少会在这个点才起床，错过一顿丰盛的早餐，不亚于失去了一天中至少一半的快乐，不过现在，他的快乐已经不值一提。

        “那边来消息了。”洛伦佐接过丝巾在主人耳边小声言语。

        主仆二人到达客厅果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察觉到有人过来却也只是把视线挪到他们身上，并未施以任何礼节，仿佛她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怎么是你在这？”走近后言伊问道。

        “你是在怀疑我的业务能力吗？”邢知雪笑着反问。

        “不，我只是不相信你。”

        “虽然我可能会背叛你但绝对不会背叛兰姐，现在相当于是兰姐在跟你谈话，大可放心。”

        “时间紧迫，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吧。”

        落了座，言伊端起茶几上的红茶杯洛伦佐便立刻给他斟上，待主人喝完第一口没有任何吩咐才放下茶壶。邢知雪倒是饶有兴致地在言伊的收藏柜前转悠，随后拿起一尊玛瑙雕刻的小神像仔细观赏。

        “兰姐那边在和2区的人谈判，已经势在必得了。然后你想调查的那两样东西也还是什么都没查到。”邢知雪用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交代。

        “这就是你所说的业务能力吗？”言伊半打趣半嘲笑地说，“想闲聊的话烦请下次再来。”

        准确来讲言伊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不能说差，但也算不上好，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新奇”，因此也难得的记住了她。然而此时对方那说一句留半句卖关子的态度让言伊感到有些不快，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而他又算得上是她的上级，不懂得对合作伙伴尤其是高自己一个阶层的人表现最起码的积极性，这样的仆人言伊可不会喜欢。

        “别急呀。”

        说完邢知雪又摸了摸柜子上的珊瑚工艺品和紫砂茶具，脸上显露出兴奋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是对藏品直接上手的行为在言伊看来相当粗鲁，本来想耐着性子先谈正事，现在却失去了耐心

        “如果你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就让管家给你准备一顿便饭，吃完了就走吧，我还有要事在身。”

        “你脾气可真好，一般像你这样有权有势的家伙早就凶巴巴地赶人了。”

        “我不想对女性太粗鲁，不过你最好别考验我的耐心。”言伊收敛起笑容给出了最后的警告。

        “看来传言都是真的。”自言自语般地嘟哝了一句，邢知雪收起散漫的态度在言伊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殷家小少爷的事故你应该听说过吧。”

        “5年前从观景台失足掉下去头部受伤，结果落下了失语症和间歇性昏厥的毛病。”

        “没错，而我查到殷夫人加入议会也是五年前的事情，正好就在小少爷出事后没多久。”

        深灰色的眼瞳中眼神闪烁了一下，端红茶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言伊飞速检索记忆得出的却是另一条信息。

        “我记得是4年前加入的。”言伊语气肯定地说。

        “不，我从邮箱残余信息中检索修复数据后发现，殷夫人和议会正式秘密来往是5年前的那个时间点，你有想到什么吗？”邢知雪端起面前的红茶，意味深长地看向言伊。

        头部受伤，意识操控，殷家雄厚的家业……言伊茅塞顿开，他们可能有突破点了。

        “你的业务能力我认可了。”勾起自信的嘴角，言伊轻笑一声，“如果殷夫人愿意配合的话，也许会得到最好的结果把伤亡降到最低，不过我认为没那么容易搞定。”

        “跟兰姐混久了你的行事风格我也大致了解，看不出你原来这么善良？”

        “‘恶人’也有‘恶人’的正义。”

        “既然是当恶人，直接政变不就好了，杀光议会长老自己爬上去。”

        “那样做没有意义。”

        “哦？”

        不紧不慢地品了口红茶，邢知雪黑色的眼中兴趣更加浓厚了。

        “政变是最坏的选择也是最后的手段，我的本意是阻止议会向人类挑衅，并非为了挑起内部纷争。带领政变只会让他人认为我不过是为了夺取权力而找了些幌子，审判庭的仲裁才是最好的方式，我希望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不会有人为此牺牲。”

        “仲裁还可以规避风险。”邢知雪替言伊补充道，“话说政变的原计划是先用自己人替换掉审判庭守卫，然后让天使那边施压调开议会护卫团兵力，最后带领贵族护卫团控制长老直接解散议会吧。”

        “没错，只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审判庭的平民派守卫是个漫长的过程，虽然平民代表不如贵族和议会长老权力大，但双方都需要接受他们监管。”

        “而且一旦控制失败就避免不了双方战力正面交战，死的都会是我们的同胞，要是天使不讲信用趁火打劫，恶魔的命数就真的到尽头了。”邢知雪将自己的推测和见解娓娓道来，随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目的，称赞起言伊的计划：“如果能找到议会想要绕过监管发动战争的证据惊动审判庭实施仲裁，不仅可以减少牺牲，还能笼络更多的同胞支持贵族，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

        “那也是在议会得逞之前，一旦他们赢下战争，到时候只会被奉为带领恶魔们崛起的功臣，贵族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我们统治世界难道不好吗？”邢知雪不明所以地呷了一口热乎的红茶，漂亮的双眸聚精会神地盯着言伊，“过去天使利用宗教洗脑人类把我们视为必须被根除的异端，两千年来饱受摧残，这口气出得不算过分吧。”

        “为了躲避宗教迫害，恶魔总部迁移到这片土地已经有一千多年了，人类和天使要真那么好对付，我们当初根本犯不着挪地方。”

        “也是。”出神地晃了晃杯子里的红茶，邢知雪随即又问：“关于这个世界的未来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望着眼前升腾的热气，言伊若有所思地酝酿片刻，答道：“我希望世界和平。”

        “哈哈。”邢知雪没忍住笑了出来，“我看你才是天使吧，恶魔中的天使。”

        “你是在嘲笑我吗？”言伊眼角也挂起温和的笑意。

        “没有，倒不如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哼？”言伊感到有趣地拖长了尾音。

        “我喜欢有意思的东西，电影、歌剧、漫画、游乐场的鬼屋，偶尔也会去海边度个假或者去深山里隐居一段时间，亦或者像这样……”邢知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纽扣胸针放到茶几上，继续说：“变个魔术戏弄一下别人。”

        下意识摸摸胸口，言伊发现那枚看起来十分眼熟的胸针就是自己的，不禁对此感到非常惊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被对方拿过去的。

        “如果有一天，我所喜欢的风景都成了废墟，不能再尽情享受美食，活着一定会变成很痛苦的事情吧。”邢知雪感慨道。

        “失去文学和艺术的滋养，人的灵魂也会干涸，对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失去重要之人。”言伊也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

        放下杯子，邢知雪表情变得明朗起来，眉间是无惧之色，彷如一位从剧本里走出来的侍从般，恭敬而热忱地向言伊发问：“既然如此，尊敬的伯爵阁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王国已深陷危机，骑士们正整装待发。”

        听到那熟悉的说话方式言伊也来了兴致，有模有样地模仿起剧本人物的台词：“不必感到困惑，我的朋友。我以手中的剑起誓，当我们找到恶龙的心脏，那一天就是它的末日。届时利刃将穿透它的身体，切开它的心脏，撕裂它的灵魂。大地会为之震颤，精灵会歌颂我们的壮举，阳光将再次普照这片开满鲜花的天堂。”

        待话音落下，邢知雪随即起身提起不存在的裙摆，向言伊优雅行礼：

        “愿一切都如您所愿，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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