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纯狐一族渊源深远，自古是温和善类的妖精。

        然妖性正邪难测，加之善恶一念之差，屡受各地邪魔动荡侵扰，近百年间已有越来越多的妖精堕为违天逆理的恶妖。

        也入了修界和本族的缉拿悬赏名单。

        两年里，纯毓莲东躲西逃穴居野处，其实过得并不太痛快。

        幸而，他易容幻术精进极快，好几次险象环生地躲过了通缉追踪，又兼杀人剥皮吸食丨精气，妖丹内修更是突飞猛进。

        渐渐地渐渐地，妖界遂多出了“千面妖狐”这号大妖，在百妖中占据一席之地，有几分闻风胆寒的意思。

        此时的黛蓝还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一只恐怖如斯的大妖。

        她素性念旧怀昔，惦记着最初的小女狐狸，温婉柔美、弱质纤纤，因敌不过旁的妖怪，而遭到排挤打压，落了一身累累伤痕。

        怎么看都不像有变异为嗜血恶妖的苗头。

        起初的那几日，纯毓莲待她颇为客气周到。

        他每一日都会改头换脸，变作不同美男子的容貌，到她眼前调侃撮弄：“阿蓝，今日我好看吗？”

        “你喜欢今天的脸还是昨天的脸？”

        “既然说了喜欢，为何不对我笑一笑呢？”

        ……

        情绪沉浸在最低谷，黛蓝没有心情同他嬉戏玩笑，内心一半警惕防备着他，一半仍把他当作玩世不恭却不伤人的小妖精。

        纯毓莲看似良好的耐心诚意，很快便在她日复一日的愁眉苦脸中消磨干净。

        他毕竟是恶妖，愤怒起来面目狰狞，狐尾大肆扫荡破坏。

        眸中的痛恨不甘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快从赤红的竖瞳里漫溢出来。

        他依旧想不通啊。

        人怎么能这般顽固不灵？

        容璟之都抛弃她了，做他的修道飞升美梦去了！她怎么就心心念念放不下呢？

        他对她不够好么？他的皮囊不够完美么？

        他了解她的饮食忌口，爱吃的和不爱吃的膳食糕点，裙衫衣料悉数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颜色款式。

        容璟之对她有过这般好吗？！

        在九尾狐震怒发火之际，黛蓝面色发白，手指收紧。恢复好的身体已经能够走动奔跑，但是未能逃出几步，就被对方斜刺的一尾巴给捞了回去。

        身子重重砸在狐妖洞府内壁，后脑勺磕碰到坚硬的石头，登时一阵头晕目眩的胀痛。

        黛蓝扶着脑袋再度爬起，伸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然而腰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的寸方玉、法器、符箓、传讯玉佩……俱都在昏迷未醒的时候，被纯毓莲搜罗得什么也不剩了。

        失去半仙体质以后，她就成了个普通不过的凡人，直面妖物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你居然想逃走？你以为容璟之还会来救你吗？！”

        狐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拖起来，口内恶狠狠地道：“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不能对我笑一笑？只要像你对他一般，欢喜开颜地笑一笑，这难道很难做到吗？”

        哪怕她能表现得稍微开心一点儿，他也不至于动怒发作。

        腰间的狐尾越收越紧，黛蓝感到呼吸变得困难，掐着她面颊的那只手仍在控制她的嘴角，强行扯出一个分外滑稽的微笑。

        凝视她的那张“笑脸”瞧了半天，忽而，纯毓莲意兴索然地淡了面色，恹恹不悦道：“笑得真难看啊。”

        柔软的尾巴缓缓缩回，被他松开的那一瞬间，黛蓝立即伏倒在地面，她张着嘴巴剧烈地喘息，一双拳头死死地握着，掩藏在袖子里。

        “阿蓝，你喜欢我，可以吗？”

        他收敛了凶恶的面目，仿佛是一只温柔无害的小狐狸，卷着尾巴蜷卧在她的膝上，探出一只手缠绕把玩她胸前的衣带。

        “你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我，我就不凶你了，也不会再伤害你。”

        仿佛在和她商榷一笔交易，他的语气轻缓如流水，只是拉扯她衣带的手指不太安分，“说——你喜欢我。”

        咬字却拉了长调，充满胁迫恐吓的意味。

        黛蓝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脸上没有流露出大的表情，垂着脑袋宛如一具空壳，“我……我……”

        见此，狐妖微勾唇角，挑开了她身前一片衣襟。

        黛蓝用力咬了一下唇瓣，嗓音微弱虚浮：“我……喜欢你。”

        纯毓莲笑得很愉快：“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我喜欢……莲儿。”她嘴唇轻动，低声呢喃，发出来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清。

        狐妖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她腿间坐起身来，又揉了几下她的发顶，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很多妖精都是不懂爱的，就连很多人也不懂，“情”为何物。

        那些自认为深情的喜欢，充满偏执侵占欲望的爱意，天长日久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心底根深蒂固的一个执念魔障。

        他不知该如何破解，也不知何为真正的爱，但好似能听她说这么一句话，心里头的那股子恶火便可散却些许。

        纯毓莲离去后，除却满地狼藉以外，洞府内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黛蓝在心底默记时日，她初略地算了算，约莫有七八日过去了，但期间并没有任何人来找她的迹象。

        隐约察觉不对，心中不禁浮起了疑虑：阿璟未曾发现她消失了吗？

        还有湘陵苏家，也一定会派人寻找她。

        虽然，她心中愧对父亲，并没有脸面再回去了。

        一时心中翻覆，只得出一个结论——

        狐妖在路上隐藏了她的气息，这才没有让阿璟和苏家的人追寻到。

        阿璟此时必定很担心她的安危，她要想方设法自救，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打定主意后，黛蓝略放松了拳头，目光朝下一瞟，突然固定在了双掌内。

        单薄白皙的掌心里，躺着几撮绯红艳泽的绒毛，是她方才从狐狸尾巴上攥下来的。

        囿于困境，脑海灵光一闪，陡然计上心头！

        她想到往外传递消息的办法了！！

        只不过，能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

        随即，黛蓝沉下心神，抱元守一。

        她能感受到丹田内部，的确一星半点儿的灵力都不剩，原本感应鲜明的金丹也已经黯淡下去。

        可知眼下，她是个一切归零的凡人，但是有一分希冀的是，她从小熟背的仙法口诀并没有忘记。

        包括最起初的引气入体、吸纳虚空中的灵气。

        何不宁心试一试？

        只要能将周遭的灵气化为己用，借助狐妖身上的绒毛当传讯载体，她便能将现在的方位消息传递出去。

        寻常小妖的羽毛并没有多大作用，但纯毓莲早就不是普通的小妖怪了，掉落的皮毛皆可作为低阶法器使用，这也是为何修界灵市会贩卖大妖的皮骨獠牙的一大原因。

        纯毓莲收走了她的法器，却忘了要清扫脱落的绒毛。

        黛蓝将洞府内所有狐狸毛都收纳进袖中，而后拣了块干净的墙根盘膝打坐，尝试吸收四面浑浊空气中的灵气。

        好在，狐妖的洞府坐落于妖界，即便灵气再和妖气污浊混杂一块儿，也仍然能从中筛寻出一两缕可用。

        她反复摸索了多次，从屡次的失败中汲取到经验，在不知是第几百次的引气吐纳中，终于汲取到一丝一毫微乎其微的灵气，慢慢收纳入丹田为己用。

        从前吸纳纤毫微末的灵气，好像饮水一般自然而然，可现在对她而言，却是难乎其难。

        这点儿灵力实在稀薄，根本不足够传音。

        洞府外一阵嘈杂震动，大抵是纯毓莲回来了。

        杂音频频入耳，从凝神入静当中醒神时，黛蓝面色淡然，隐而不发，只将一堆狐狸毛藏好，起身继续同狐妖对峙周旋。

        他好一阵坏一阵，有时对她暴躁且过分，把女孩儿当成物件似的摔砸在地，这使得她浑身上下青紫遍布，连骨头也摔得发痛。

        和容璟之不同的是，肆意横行的狐妖不会道歉，他认为她是不听话的咎由自取。早晚有一天，等黛蓝爱上他了，全部都会好了。

        那几日，她如同身处地狱煎熬，唯有披着的人皮开始腐坏时，纯毓莲才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

        黛蓝暗暗嘘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左手的伤口已然愈合，解开层层纱布后，留下一道浅淡的伤疤，纵向贯穿整个掌面。

        心中不由想起了阿璟。

        他应该还在外面找她，也许此时正忧心如焚，焦急彷徨，方寸大乱。

        念及此，黛蓝在心底重燃希望，她更小心翼翼地汲取储存灵气，极困难地将灵力注入几缕狐狸毛，再偷偷从洞门罅隙中传送出去。

        绯红蓬松的绒毛宛如天际飘散的蒲公英，由着炎炎热浪般的夏日暑气，一直飘飞至万里高空，悠悠荡荡穿过湖河山川，直至落在了玉虚峰附近。

        道门，演武坪。

        青年长身伫立，身姿挺拔如松，白玉般微突的指骨紧握剑柄。

        媚骨殊艳的狭长凤眸中，却透出与之不相符的冷寂疏离气息。

        妖脉已洗净，获得仙髓天赋，忘情泉能使他遗忘内心所爱，却不能将缺漏遗失的记忆补全。

        容璟之疑惑困扰数日，却也渐渐思量明悟了。

        往事如何，并不重要。

        过往之人，不必深究。

        他只在意今后、将来会发生的一切。

        当微淡到几不可闻的妖气飘然接近时，青年手中长剑遽然一动，剑锋折射出凛冽寒光，以肉眼不及的速度朝后旋劈！

        剑气宛若银芒逐电，发出“铮”的一声轻吟。

        霎时间，浮动飘飞的狐狸毛被斩作两段。

        失去灵光的绒毛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慢慢悠悠地荡落在他脚边。

        很快，同落叶尘埃一道儿，被勤快的小弟子扫入簸箕里。

        容璟之一直都以为，他当日挥剑斩断的，仅是一缕无关痛痒的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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