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Ririko

璃音将眼睛睁得很大很大。
  她死死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银辉散落，闪着淡润光晕的轮廓分明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可却又——面目全非。
  “为师，食言了呢。明明说好，今天不让璃音见到为师的……”
  他面朝着残月喃喃开口，声音里是了无生气的死寂。
  “这一切，就像早已安排好了一般……或许为师再狠心些，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的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而不是、而不是……”
  他低语着侧过身，颓然的双眸望向璃音。看着那张清稚的面孔愈加苍白下去，他忽然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真好。”
  ……
  芦苇丛沙沙地摇摆。
  彻骨的绝望自他的笑容里缓缓扩散，像要将他整个人吞没其中。
  “……”璃音仍然跪坐在原地，连仰望的姿势都不曾变过。
  无法思考，无法理解。
  为什么他要露出这么痛苦的样子。
  为什么自己的心也会跟着一起痛。
  ……
  “杀老师是死神……不就是说……”
  “啧、所以他才会把鹤见同学——”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该把鹤见同学……”
  “大家都……别说了！茅野也是，没有人想要这样的……”
  璃音慢慢地转动脖子，呆滞的目光扫向后方的E班学生。
  懊悔、惊讶、失神……那些各异的神色，在与她的视线相交后，无一例外地变为了——
  同情。
  无能无力的同情。
  “……”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
  模糊的视野中，无数辨不清样貌的人形在涌动，整个空间都充斥着嘈杂的人声。
  恍惚中，那些呛人的香水味再次钻入鼻间。
  【听说鹤见夫人几乎被放干了血，地毯上都是……】
  【噫！这么可怕的事情不要再说了。】
  【真可怜呢，才五岁就没了父母】
  真可怜呐……
  可怜……
  ……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璃音含糊不清地喃喃念着，身子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很可怜……我不需要可怜……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
  “璃音……璃音？”
  他的声音就这样混入了那些旧时回忆，如同温暖的腕足穿越过人群，准确无误地缠绕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同样痛苦的现在。
  璃音抬起头，静静凝望着那只章鱼。
  四目相接，一双茫然无措，一双悲伤沉寂。
  稍稍怔了几秒，她忽然站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一边僵硬地微笑起来。
  “啊，我好笨啊……差点就被杀老师骗到了。”
  “为师没有——”
  “还说不是骗人！”少女的音调陡然拔高，微上挑的眼角似乎染上了怒意，看上去竟有几分凌厉。
  “我在十年前见过他。他的确是恶鬼，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杀老师看着她咄咄逼人的模样，汹涌而来的无力感就像千斤重石沉沉压在胸口。
  ——努鲁呼呼呼，为师就是在骗你啦～
  他可以毫不自负地说，他能把这句谎话演绎得一丝破绽都没有。
  骗过她，骗过那些孩子们，甚至骗过伊丽娜。
  ——可惜，骗不过自己。
  一声长长的叹息，将那些浮躁的念头尽数压了下去。
  “为师说过……是人造生物，还记得吗？是经人类之手制造出来的。也是，由人类之躯改造而来的。”
  杀老师的神色已渐渐趋于平静，宛如无风无浪的潭水，没有一丝涟漪。
  面对这有理有据的解释，璃音只是轻哼了一声。
  “说再多我也不信。让我相信老师是死——他，我宁可相信上回那个冒牌货。拜托您下次骗我的时候——”
  “他不知道你十年前的名字，不是吗？”
  突然冷冽下来的声音打断了璃音的“抱怨”。
  她瞬间慌张起来的模样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那大睁的眼眸分明是在央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她明明——已经接受了真相。
  ……
  “因为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他望着她轻轻笑起来。三分谦和，七分温润。
  记忆中的语调，记忆中的笑容。
  只是——多了几分寂灭。
  “璃璃子。”
  他开口轻唤。
  ……
  【Ririko是哪个Ririko呢?】
  【璃璃子就是璃璃子啦!】
  ……
  旧时的记忆在脑中复苏。血色如花，遍开成海。
  璃音向后踉跄了几步，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的凄厉嘶喊，如刀子一般，锋利地在众人心间划过。
  “鹤见，冷静！”
  后背突然撞上柔软的躯体，璃音瞪着充血的双眼，看向身后的金发美人。
  伊丽娜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夜色下，那双水蓝色的瞳孔不似以往清亮，透着灰败的颜色。

  “鹤见，杀手只是拿钱消灾。或许我们是有选择的权利，但真正踏上了这条路，你就会明白，我们从来都——”
  璃音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厉声道：“我也想冷静！我也知道另有雇主！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家人在我眼前死去的样子，尤其是妈妈……我的妈妈……”
  她垂下了视线，眼中的哀伤在长睫遮掩下慢慢凝结成雾。
  愣神了半晌，她抬眼，黑瞳中异光流转，却又幽暗莫名。
  “伊丽娜老师懂的吧？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杀死、无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感觉。”
  “……”伊丽娜的嘴唇嗡动了几下，少女慑人的眸光让她的心里忽然一紧。
  稚嫩的童音犹如萦绕在耳边的魔咒，像要将她拉回十二岁那年的记忆里……
  看着伊丽娜渐渐无神的双眸，璃音竟轻轻弯起了唇，淡淡苦涩中亦有一丝不知对谁的嘲讽。
  她收回目光，神色黯然地看向那只静默伫立的章鱼，嘴角保持着方才的弧度。
  “我……终于懂了。会被赶到A班的理由，会被否定心意的理由，还有……你昨晚出现的理由。”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滚落，滑过上扬的唇角，无声地坠入草丛。
  “我是不是疯了……？十年前杀害父母的凶手就在眼前，我却……只看到了我想要的真相。”
  “你是在乎我的。哪怕这份在乎，和对其他学生的一样，甚至不如……”
  她看着杀老师痛苦地收紧腕足的样子，却仍是笑。
  “呐，告诉我……”
  “在今天到来之前的每一日、每一夜，你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见我的呢？又是如何，用你那双沾满我双亲鲜血的手碰我的呢……？”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固执地引导我的你，还是……喜欢上你的我？”
  她努力地维持着笑容，越是如此，泪便落得越凶。
  从头至尾，杀老师都不曾看过璃音一眼。
  因为，不敢去看，她现在的样子。
  今日的场景，他已在脑中设想过无数遍。从知晓她的身份那日起，到今晨从她身边离去。
  他本以为，那个爱慕着他的女孩子会崩溃当场，痛哭着要他将家人还回来。亦或是吐露着恶毒的语句，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
  为什么……
  这个孩子总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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