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去恐惧的演员

春禾站在聚光灯下，在对准她的黑洞洞的镜头里，她看见了别的东西。

        刺耳的尖叫，昏暗的公寓，肥硕臃肿的躯体，还有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个小女孩，她被人拽住双腿，倒拖着往黑暗中走去。在经过的地面上，有两道指甲扣挠所留下的血痕。

        “春禾？春禾！”

        “你现在看见的是杀了你儿子的凶手，不是路过的神经病！”

        三江市、新湖区、安宁路26号的片场，有个导演正在咒骂剧组里公认的花瓶演员。

        “恐惧、怨恨、愤怒，我要的是情绪！情绪！”

        导演的怒气让整个剧组中的人都噤若寒蝉，片场安静得针落可闻。被骂的女演员抹了把脸，抬起头来。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得只能说清秀，偏偏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忧郁气质。

        “刘导，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就这水准还敢说自己是科班出身，还是悬疑惊悚片露头的。你看看茉潇潇，人家之前演偶像剧的都比你强。”

        这个被叫作刘导的男人眉毛皱成个大疙瘩。

        “先给我走人，明天要是还不过，就给我收拾包袱滚蛋！”

        撂下最后这句，刘导拿起身边的水杯。他端着杯子的手都在颤抖，属实被气得不轻。

        春禾低下头，躲避着剧组其他人若有若无看过来的，带着嘲讽和轻视的眼光。

        默默走出摄像机和灯光，她在阴暗的小角落里站定，打开手机。

        大量粉丝脱粉的通知消息，伴随着无数来自网友的讥嘲和谩骂，潮水般涌来。

        自己唯一回关的粉丝“茶茶”，将她最近一部恐怖片的剧照挂在最前面，后面还跟了个作呕的表情。

        “谁能告诉我‘影后’到底怎么了？她现在演戏要么就五官乱飞要么就全脸待机面瘫。”

        “估计是整容了吧，脸部肌肉出问题，没法做表情了。不过整了还是看不出有多好看，丑的一匹。”

        “笑死，‘影后’刚出道那会儿，我以为它会是这种小众惊悚电影里的第二个‘李玟’。现在才知道人家李影后起码是个正儿八经的青花奖最佳女主角，虽然奖的含金量不咋地，但也算是巅峰了。”

        “谁啊，‘影后’吗？她还没凉，我现在看到有她的电影，都拿搞笑片来看了。”

        “滚你妈的，快退圈。浪费老子感情。能演演不能演别祸祸本子，好不容易有个能看的剧本，请这种演技比屎都臭的傻逼。老子每次看完就跟吃了翔，真是白瞎了编剧和导演。”

        这些谩骂并没有让她生气。换句话说，她早就习惯了。

        “影后”是春禾的影迷给她的绰号。开始的时候，这个绰号是带着无数的赞美和期许的。因为她出道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悬疑片，并且自己也直白地表达过未来会继续以出演这类型片子的角色为主。

        在三江的影视业中，惊悚悬疑类题材是相当冷门的类别。由于投资少，相关作品要么需要在后期制作上压缩成本，要么缩减作品的时长，或者干脆找那些最便宜的演员。再加上过审的艰难，每年能出来的该题材影视作品少得可怜，就算有，也因为各种各样的毛病被喷成狗。

        像春禾这样的演员，长相气质好，演技又相当出彩，再加上第一部作品就遇到了不错的剧本和制作。

        天时地利人和加在一起，制作出了当年爆款级的惊悚短片。

        这部短片让春禾拿到了当年恐怖片爱好者影视节的最佳新人奖，这个奖很不一般，它的评审是业界资深的导演、演员外加骨灰级恐怖惊悚片电影爱好者。也因此，它在圈内有着无比恐怖的分量。

        拿奖后，粉丝们就开始叫她‘影后’。虽然大家也清楚，恐怖惊悚片或许永远无法捧出一位正儿八经的，整个影视行业都认可的影后。

        然而，春禾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感受到惊恐等负面情绪。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恐惧。

        并且，从那之后，她的视线里逐渐开始出现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种配置比较适合出演逃生风格影片里的大佬，而对于专业的恐怖片群演来说，这是惨绝人寰的灾难。

        她跑过无数家医院，也咨询过心理医生，但是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之前签的片子仍旧要演，她没办法承担违约金。

        经济公司知道她的情况，火速与她解约，扔垃圾一样将她踹出门去。为了公司的声誉，经纪公司又在网上炮制出无数春禾耍大牌，要开独立工作室所以解约等等新闻。

        粉丝们开始对她的负面新闻是宽容的，但同时也在心中也有了更高的期待。可是当春禾不尽如人意的作品上映后，嘲讽和谩骂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规模的脱粉、回踩和网络暴力。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感情很稳定的男友，在那段时间也向她提出分手。

        当看到对方没有任何歉意的说出分手时，春禾忽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可以在如此简短的时间里，被全部摧毁。

        就在她翻过“禁止攀爬”的告示牌，站上悬崖边的时候，刘导的电话打进来，通知春禾进组。

        这是她之前还火的时候，经纪公司签下的本子。

        作为一个恐怖片演员，她没有办法拒绝刘导的邀约。

        春禾走出片场，抬手遮住眼前的阳光，顺手打了辆车。

        坐进出租车里，她掏出包里的剧本翻开。

        虽然知道不可能再贡献什么精彩的镜头，但至少要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尽量做好，哪怕只是稍微挽回一下已经臭翻天的名声。

        私心里，春禾还是不想让那些曾经那样喜欢过她的人失望。

        “神隐之路，血字骑士所著。”

        血字骑士是恐怖灵异界非常著名的小说家，据说这次刘导要改编他的作品，于是顺便也把人请来片场当编剧。

        春禾很仰慕对方，但奈何这位神仙神出鬼没，她也一直没有见到。

        在接触到剧本标题的瞬间，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刚在片场里看到的阴暗场景。忍着不适，她“哗啦呼啦”翻开剧本，认真地往下看去。

        故事发生在m市新户区的宁清路。因为这条道路是新户区的小孩上学必经的主干道。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开始陆续在上学路上失踪。十年、二十年……，没人知道这些孩子在哪里，哪怕是他们的尸体。

        有人说，山神会在每日凌晨经过这条路，挑选正经过此路去上学的稚童作为祭品。所以这条路也被当地人称为神隐之路。

        剧本取材于三江当地一件真实的儿童失踪案，而且这桩案子到现在为止也是悬案。

        血字骑士在剧本里安排了小孩尸体被发现的环节，同时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凶手。这个凶手就居住在新户区，并且在第一次作案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在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逃之后，凶手忽然凭空消失，再无影踪。没人知道凶手在哪里，不知道对方是成功逃脱，还是已经死亡。他就像那些孩子一样，消失在神隐之路，故事戛然而止。

        春禾在电影里饰演一位失踪孩子的母亲。角色的丰满度一般，春禾只需要在前期表现出母亲失去孩子的悲痛、在后期表现出对凶手的憎恶和痛恨即可。

        只是在她的剧本里，编剧好像并没有透露真正的凶手。她眉头紧皱地继续翻下去，来到尾页。

        一张薄薄的便签被夹在最后一页与封皮的夹层里。抽出来，它正面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背面则是几段简短的文字：

        “有一天，因为觉得妹妹的哭声非常的吵耳，所以我把她杀了，然后把尸体丢到屋外的井里，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尸体却消失了。”

        “五年后，因为和朋友有了一点小争执，所以我把他杀了，然后把尸体丢到屋外的井里，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尸体却消失了。”

        “十年后，因为被一个酒醉后不小心令她怀孕的女人缠上了，所以我把她杀了，然后把尸体丢到屋外的井里，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尸体却消失了。”

        “十五年后，因为上司的责骂，所以我把他杀了，然后把尸体丢到屋外的井里，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尸体却消失了。”

        “二十年后，因为厌倦照顾那个行动不便的母亲，所以我把她杀了，然后把她的尸体丢到屋外的井里，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尸体却没有消失，第三天，第四天，……，之后的每一天去看，尸体都没有消失……”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春禾抬起头，恰巧看见车窗里自己略微有些扭曲的影子。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车窗里的女人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

        车外经过一盏又一盏的路灯，车窗里女人的脸，在不停明灭的惨白光线中，逐渐变得模糊。

        忽然，出租车驶进黑暗的街道。

        她在某个瞬间看清了车窗里自己的倒影：

        对方此刻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眼睛睁大，嘴巴张开——这是只有在面对生死危机时，人类面部才会出现的、最饱满的恐惧的表情。

        窗外再次亮起路灯的白光，玻璃上的女人面容又一次模糊。

        当春禾从略有些起伏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后，再去细看。车玻璃上的自己正平静地看过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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